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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来源:互联网 发布时间:2023-09-08
我倾向于将创作与传播区分开,我把自己的文字作品视为私人文献,这些内容在当下未必是有用的,而是给以后的人查阅的。一部分文字作品应该忽略甚至主动摒弃传播,而发挥文字信息密度大的优势,把作品变成资料库,这些内容本就不作用于现在,而是作用于未来。
离上次去乌兹别克斯坦的旅行时隔一年半之后,我又一次独自踏上了旅途,这次的主题是甘肃河西走廊,途径兰州、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我整理完成了旅行笔记我倾向于将创作与传播区分开,我把自己的文字作品视为私人文献,这些内容在当下未必是有用的,也不会大面积传播,是给几年甚至几十年之后的人查阅使用的。
一部分文字作品应该忽略甚至主动摒弃传播,而发挥文字信息密度大的优势,把自己的作品变成资料库,这些内容本就不是作用于现在,而是作用于未来下面是分地点文章链接,再后面是全文,欢迎先收藏甘肃河西走廊之旅㈠ 前言:历史旅行带给我解脱于现实时间的愉悦。
甘肃河西走廊之旅㈡ 兰州:黄河、羊肉与三炮台,内地边疆古典丰饶的起点甘肃河西走廊之旅㈢ 武威:从帝国武功军威,到凉爽文雅之州甘肃河西走廊之旅㈣ 张掖:西夏大佛、南宋皇帝、五凉文人甘肃河西走廊之旅㈤ 酒泉:古墓、边关、大工厂,文人君主与帝国战神的城市
甘肃河西走廊之旅㈥ 敦煌:开凿一座属于我和家人朋友们的莫高窟前言2019年冬天我前往乌兹别克斯坦,完成我的第二本书《盲目流动》中最后一条路线从2017年我开始探寻有关中国边地的历史文化遗迹,先走了中东铁路、新疆北部、西康省和南满铁路4条路线,后来去了马来西亚、土耳其、伊朗和乌兹别克斯坦。
如果不是2020年瘟疫的影响,我应该会在后面2年里继续完成6条路线:印度南部前殖民城市、波斯湾沿岸、高加索三国、巴尔干半岛、俄罗斯蒙古人与穆斯林为主的地区等等,虽然这些计划目前都没有实现,但2020年我和艺术家钱赓合作了一个艺术创作项目“斗量之海”,将钱赓的实验书法表演和我的独立出版相结合,发布了我的两本书
《铁锈与孤岛》和《盲目流动》,2020年底我又把这段创作经历制作成一部纪录片《琥珀里的书与我》我一直等到2021年春天结束,还是没有恢复正常的跨国旅行,我只好在中国境内另做打算4月的时候我做了一个环北京高铁2h文化旅行项目,去了定州、蓟州、保定、正定4座城。
虽然是很小的文旅评测,4个地点都是一日游,但让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我可以重新开始做中国境内的历史文化探访内容2018年秋天之后我开始做国外旅行写作的内容,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构建完整的世界观图景,当下政治上被划定的国家边界割裂了事实上的联系,这意味着历史文化旅行写作不该以当代的国家实体为界限;另一部分原因来自跟我合作的一些媒体的建议,中国政府对本国民族与宗教内容的言论管制很严苛,写其他国家的内容相对容易获得发表机会。
如果一定要跨国旅行,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很奇怪我对瘟疫本身并没有多少真实的恐惧感,但现在的样子出国确实要面对更麻烦的流程,所以我决定先继续在中国国内做一些内容我有时也会对这种历史文化内容在当代的价值产生疑虑,我的一些朋友们建议我考虑做一些和当代更有关系的内容,比如正在发生事件的人物采访和非虚构写作,或者一些和日常生活更有关系的事情,比如美食、商业、互联网、娱乐、两性关系、新媒体艺术等等,显然些内容更容易获得媒体关注和资本支持。
但我确实对当代不感兴趣,或者说我对当代充满悲观这种悲观让我一方面愿意理解更多元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哪怕在大众看来是极端、变态甚至略有罪孽的,因为没有哪一种在我看来更有希望,一堆死胡同之间不需要比较那条更有出路,末日狂欢本就不该再为自己设定限制,如同一锅马上要倒进下水道的汤,放进再多奇奇怪怪的调料也没什么大问题,只要你能因此感到兴奋愉悦。
另一方面,出于从小接受的教育,又让我笃信人存在的意义在于创造,这是我们的智力与体力带来的本能,抽象概念的人“拥有能力”本身就被附加了“必须使用”的义务,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去进行力所能及的创造,如果这些事情同时能给我带来乐趣那就更好了。
有一些观点批判过往的宏大叙事,认为要关注到他人真实细腻的生活细节,这才是对个体的尊重我倾向于这种观点只在某些特定社会状态或者阶段下才有效,当社会状态非常糟糕的时候,他人细腻的生活细节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快乐,相反让我们的精神世界被困于无力挣脱的现实中,而那些离现实生活很遥远,甚至与我们个人毫无实际关联的宏大叙事才能带来慰藉,让我们的精神世界能够暂时脱离现实生活。
如果需要我更关注现实,那么我更关注的是陪伴在我身边的家人和朋友,那些在我的记忆里拥有名字、相貌、声音、气味、观念表达、共同经历的人,他们对我而言才是实际存在的人,而通过外部媒介了解的个体对我而言不是实际存在的,和虚构小说中的人物没什么区别,我不觉得他们的个人故事比宏大叙事更“真实细腻”。
这就是我迷恋了解历史,热衷于探寻遗迹的原因,提供了一种超越当下时间与空间限制的解脱我们如同在一间间牢房里,沉浸于了解别人的牢房并不会让漫长的刑期更加愉悦,相反我们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世界变成监狱之前的图景。
显然我个人的学习与旅行,就如同透过牢房窗子的栏杆缝隙窥见外部世界一样,带着充满局限性的浅薄与偏见,但这已经是牢房视角中最真实而美妙的了选择这次前往甘肃河西走廊之旅是我的世界观图景一部分2017年夏天我去了新疆,从乌鲁木齐到伊塔地区再到喀什和塔什库尔干,按照拼图计划,接下来应该是新疆南部和东部,把罗马-波斯世界与中华世界的边界继续向东推。
不过,2019后我在费尔干纳盆地旅行的时候意识到从河中地区向东存在一片融合地带而并非清晰界限,这片融合地带继承了历史上中华汉唐帝国扩张下的多族群混居局面,也受到苏联和中国近代共产政权对各自控制范围内的泛中亚地区施加的影响力与改造。
这让我觉得不如直接继续向东,安史之乱以后吐蕃帝国进攻唐帝国以六盘山为界对峙,六盘山可以看成是中国本部基本盘与外部的分界线,今天也是甘肃与陕西的边界我隐约觉得自己试图寻找的这片融合地带的东端大概就在甘肃,河西走廊正是中国本部与外部的连接通道。
这吸引我前往甘肃,从兰州一路向西到武威(凉州)、张掖(甘州)、酒泉(肃州)和敦煌(沙州)这趟旅程在兴奋之外也让我略有担忧,武威、张掖和酒泉三座城我都非常陌生,之前从未了解过,在这三座城里也几乎没有朋友,敦煌又是热门的旅游城市,这种地方在我以往的旅行中都是尽量回避的。
对于中国普遍糟糕的历史文化景观状态,我很担心这几座城大部分的历史遗迹都被清除了,只有现代修建的旅游景点倒是宁山哀给了我一些安慰:很多近代和古代的游记里,记录了非常多在当时已经破败变成废墟甚至不复存在的地点,有一些遗迹如果不是现代重建,人们根本无法感知到它们曾经存在,无论是拆毁清除或者现代重建都是历史中发生的事实,你只需要真实地记录它们当下的状态,以及你对它们的记忆和思考,就是你自己这一小段生命里在历史中能创造的价值。
兰州狭义的河西走廊之旅并不包含兰州,只有乌鞘岭以西汉帝国击退匈奴之后修建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座城,称为河西四郡,但河西走廊的旅途却要从兰州走起,这座城更符合历史上河西地区多文明融合的图景中国古典文人有一个传统,如果在内地无法施展抱负,他们就会去边疆开展社会活动,兴办文化学术,但又不会去真正国界意义上的边疆,往往选择汉人基本盘边缘文化意义上的“内地边疆”,兰州就是内地边疆的起点。
当代的旅行者不得不面对三个事实:移动互联网流量经济的猎奇嗅觉让隐蔽角落无处遁形;中央集权通过现代技术把国家直接与个体相连,地理上的“边疆”已经并不真实存在;娱乐同质化不断打破不同地域的文化多元性,美学上的跨界融合变成一致的单调乏味。
这意味着我在旅途中探寻和记录的兰州,一定程度上来自牵强附会的想象,我期待这座城应该是什么样,因为我内心需要它是这样的,更深层的原因是我向往的那些东西在日常环境里已经几乎不存在,就会把这种向往投射到旅途中的每一个地方。
这种对“陌生远方”的期待和幻想在古代并不罕见,作者们不刻意区分真实记录与虚构传闻,对地理与时间的记载也充满混淆,因为这些不是人们想要表达的重点,所有对陌生远方的记录与想象都是为了表达人们在自己现实生活中的情绪,记录者会毫无顾虑地把严谨考证的论述和荒诞不经的传说放在一起。
“你想要记录的世界,来自你想要抗拒的世界的反面你觉得自己由内而发的感受,来自与你互斥的环境从外部勾勒出的边界”这并非我第一次到兰州,6年前我曾经短暂路过这座城,那时候我和几位朋友在做一个关于穆斯林民族文化的项目读一斋,我们到临夏拜访合作伙伴,在兰州只停留了一天。
那次在临夏的旅途倒是充满了愉悦的记忆,我们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当地穆斯林朝觐团从麦加归来,我们参加了几场非常丰盛热闹的迎接哈吉宴会,很幸运地品尝到了一些当地的宴席菜肴中国境内少有那样宗教意识浓郁的较大城市,我们去的那一年氛围也还算是相对自由,所有人们愿意投入于精神世界的地方,哪怕只是形式上投入,都令我心灵舒适。
在临夏我们拜访了一些门宦老人家的拱北,也就是当地伊斯兰教团领袖们的陵墓,里面的砖雕艺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令我难忘的返程前最后一顿早餐,我吃到了冻手抓,冷冻了一夜的手抓羊肉带着冰碴,配上热汤面片一起吃。
在我故乡的习惯里除了羊头肉和内脏会制作成凉菜之外,羊肉并不适合冷吃,因为油脂凝固会比较腻,但在临夏吃的冻手抓非常惊艳,冷冻让肉质更加紧实,有一点吃风干肉的口感,入口的冰凉刺激被热面片酸辣的汤汁包裹,只适合牙齿比较强壮的人。
我很意外明明我的故乡以寒冷著称,却没有发明出这种迷人的吃法,之后6年里我再也没吃到过兰州有点像我之前去过的西宁,都是非民族自治地区中少数民族比较多的大城市,曾经兰州比西宁要发达得多,但工业化让兰州的城市环境和空气质量变得糟糕,而西宁近些年越来越依托大藏区的清洁自然环境与独特人文景观成为旅游度假重要地点,包括First电影节、青海大环线自驾游以及一批网红景点的开发等等,西宁超越兰州成为西北最受瞩目的城市。
我这次旅途的开端和6年前几乎一样,从北京坐飞机到兰州,经过一段中国最漫长的机场巴士路程之后到达兰州大学附近,好在这次兰州有了地铁6年前我来兰州也是到兰大旁边的机场巴士站,当地朋友带我们最先去的两个地方是附近的凤栖梧书店与东川大拱北,知识与信仰的结合,平常时候勤于学习思考,时间到了要敢于牺牲。
这6年里发生了很多变化,知识与信仰都变得越来越艰难,我们当时热衷探讨的很多议题在当下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在流行趋势中被自然淘汰,流量资本的作用甚至比当局的直接管控更加强势,这让我重返故地多了一层忧郁的阴影。
我在雨中来到东川大拱北,里面没有人,我独自进去回忆宗教领袖与这座城的故事240年前的阴历三月二十七,哲合忍耶创始领袖道祖太爷马明心在兰州殉难,东川大拱北就是他的陵墓当时马明心的撒拉族门徒苏四十三反对大清国政府的民族宗教政策而号召起义,哲合忍耶教团占领临夏后围攻兰州,守城清军将马明心带上兰州西城门,强迫他劝苏四十三投降,马明心拒绝后被清军处决。
马明心殉难时,苏四十三义军的故乡循化已经被清军占领,他们无法返回故乡,只能在兰州城外与清军寻求无望的决战义军分成两支,一支由马明心的义女赛丽麦带领在金城关依托黄河战斗,另一支由苏四十三带领进入兰州城郊的华林山,两支义军最后全部战死。
多年前我受一位哲合忍耶追随者的推荐读了张承志的《心灵史》,里面讲述的就是哲合忍耶的悲情历史乾隆皇帝时期被压制住的矛盾并没有彻底解决,到了同治皇帝时期西北发生了更大规模的武装冲突,曾经让满洲人顺利控制帝国各部的多族群互相牵制政策显现出副作用的裂痕,伴随着太平天国与捻军武装的活动,大清国的统治还剩下最后50年。
苏四十三起义对乾隆皇帝统治时期全盛的大清国来说只是一次镇压反政府武装的寻常事件,却因此牵连出一件大事,就是震动大清朝廷的第一贪污案:甘肃冒赈案在兰州的军事行动中,有两件事情让乾隆皇帝对甘肃官员们产生了怀疑。
一件是清军围攻华林山的时候,连着下了一周的雨阻碍军队进攻,但是之前本地官员的报告中说连年干旱要求朝廷提供赈灾援助;另一件是清军动员初期筹集军费不顺利,甘肃布政使王廷赞个人捐出四万两白银用作军费,他以为可以讨好皇帝,却让皇帝怀疑他为什么能拿出这么多钱。
乾隆皇帝开始调查甘肃官员的集体贪污问题,最终结果是包括陕甘总督勒尔谨、前甘肃布政使王亶望、现甘肃布政使王廷赞在内的47名官员被处决,82人入狱,预计贪污总数大概超过一千万两白银,主要贪污来自伪造自然灾害骗取朝廷赈灾资金,以及大规模贩卖官职。
乾隆皇帝震怒的并不是贪污数额巨大,而是甘肃全省各级官员集体蒙骗中央政府,如果不是军事情报反映出真实的天气状况和王廷赞自作聪明巨额捐款,朝廷一直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何况这仅仅是甘肃这样一个相对贫穷的地区,那些更富有的地区会是什么样呢。
在地铁上回忆了这段兰州的黑历史之后我来到旅馆,每到一座城我总喜欢找便宜又嘎的旅馆,这次我选择了一家艺术酒店,在西关闹市街旁巷子里一座办公楼内,这栋楼的6楼是派出所,楼上楼下都是律师事务所,顶楼就是酒店,电梯里律师们在教当事人如何跟警察对话。
酒店走廊摆放着各种摄像机之类的电影设备,墙上还挂着一些本地艺术家的绘画摄影作品,从布置来看这家酒店的老板有可能是前电影工作者从我房间的窗子看到下面的西关清真寺,清真寺在路中间将道路分成两边,像河流中的一座小岛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从张掖路步行街路口向西到西关清真寺的路已经修了很多年,至少我6年前来的时候就是这幅街景,现在一点都没变,当地人说这段路已经修了十几二十年,政府希望把清真寺迁走让道路彻底顺畅,但是一直没能实现
每到一座城先去博物馆是我的旅行习惯,把行李放在酒店我去了甘肃省博物馆兰州和西宁的城市布局有点相似,新城区商圈都在带状城市的西边,兰州中心的对面就是甘肃省博物馆相比于甘肃历史的丰富复杂,甘肃省博物馆又小展品又少,可能是分散到其他各市博物馆了,因为甘肃省内的历史文物大城非常多。
博物馆的策展布置也比较糟糕,使用了一种半透明塑料卡片制作文物名签,在灯光直射下很多文字看不清,介绍也很简单,有一些名签缺少照明甚至被遮挡我很期待的铜奔马是个复制品,我询问了工作人员,告诉我真品确实存放在这座博物馆里,但是没有摆出来。
说到博物馆,兰州和我的故乡有一点联系,原本收藏在沈阳的《四库全书》半个世纪前因为担心苏联入侵被送到兰州,现在苏联解体30年了,这套书还没还回来乾隆皇帝时期修订了7套《四库全书》,分别存放于北京故宫文渊阁、沈阳故宫文溯阁、北京圆明园文源阁、承德避暑山庄文津阁、扬州大观堂文汇阁、镇江金山寺文宗阁、杭州圣因寺文澜阁。
后来文源阁本、文宗阁本、文汇阁本被毁,文澜阁本残缺不全,完整保存的只有在台北的文渊阁本、在北京的文津阁本和在沈阳的文溯阁本上世纪60年代,为了应对苏联随时可能对中国东北进行核打击,文溯阁本《四库全书》被转移到甘肃保存,同行的还有5020册清朝雍正时期的铜活字本《古今图书集成》。
1966年10月藏书被送往兰州永登县连城鲁土司衙门里保存,直到1971年在兰州附近建成一座防空洞用作文溯阁本《四库全书》仓库从博物馆返回老城区途中,我意外地喝到了兰州当地两种有趣的饮料,一种是甜醅子奶茶,我这种不喜欢喝奶茶的人原本并不抱有期待,但超过我的意料,甜醅子天然谷物发酵的清爽口感抵消了台式奶茶令人生厌的工业甜腻,这恐怕是台式奶茶中唯一我能咽下去的。
据说是兰州的一家店放哈咖啡首先发明了这种搭配,现在甘肃各地都有了模仿的店铺,其实工艺非常简单,令我惊讶的是当地人竟然直到现在才发明出来另一款更加惊艳的饮料是杏皮茶,有一点现煮的酸梅汤的味道,仔细品尝里面的杏肉隐约有广式糖水的复杂层次感,刚入口给人甜的错觉,但喝下去又没有那么甜,泛出来一层酸甜味。
杏皮茶后来伴随了我整趟旅行,当地人告诉我煮杏皮茶要选用敦煌产的李广杏,将晒干的杏皮煮水加入冰糖,这种饮料在河西走廊历史非常久远,千年前修建河西四郡的劳工和开凿石窟绘制壁画的匠人们夏天都饮用这种杏皮茶解渴。
丝绸之路沿线夏季气候干热,人们对清凉饮料的研发制作非常用心,我和饭搭子鹤之前在伊犁喝过一种惊为天人的薄荷茶,回到北京复制了很久都无法完全还原味道,古典商路地带人们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过了一千年还是那么高级我喝杏皮茶的这家店在张掖路步行街,这条街是兰州旧城里最主要的街道,步行街街北的城隍庙现在里面都是文玩店铺,更广泛的文玩市场一直到街南巷子里的古玩城,城隍庙的正门是1956年从颜妃墓迁过来的“贞烈遗阡”牌坊,城隍庙东面之前是鼓楼和甘肃布政使司署,西面原来的庄严寺1996年被迁移到了五泉山上的动物园里,这座寺院曾经可是西秦霸王薛举的宫殿。
回到老城区已经是傍晚,我来到小西湖吃晚餐,在兰州城里我最喜欢这片街区,美味的食物和风韵的女人非常多,街道上弥漫的香料味与羊膻味让夕阳都更美艳了一些兰州本地人对小西湖街区颇有微词,本地汉族认为这片街区穆斯林太多,本地回族则认为这片街区的穆斯林很多来自临夏广河和东乡自治县,比起兰州这座更世俗的城市,那些来自宗教氛围浓郁地区的穆斯林过于抱团,一些声音认为他们让兰州本地人在这片街区里反而显得像外乡人。
但在我这个真正的外来人感觉,恰恰是有了小西湖,兰州保留了河西地区历史上多族群混居的传统河西地区在五凉时期就是胡汉混居,唐朝时西域商人通过河西走廊来往长安贸易,蒙古西征把更多中亚民族带到河西地区,其中很多是穆斯林,全面战争平息后他们在这里定居从事农业和手工业。
明朝时甘肃各地都有穆斯林聚居的村落,城市里也有大量穆斯林商人经营着河西、藏地和内地之间的畜牧业产品生意清朝同治时期,陕甘地区回民与满洲统治者的矛盾激化,地方骚乱演变成蔓延到整个大清国西北长达12年的大规模武装冲突,让甘肃乃至西北回民的分布发生重大变化。
清政府制定了强制迁徙政策,命令居住在城里的回民搬到城外,把和汉民混居在富饶地带的回民迁到贫瘠山区,很多回民前往河州、平凉和张家川避难,这三地后来成为甘肃回族主要聚居区小西湖过去并不是穆斯林聚居区,1908年芬兰探险家马达汉来到兰州,在他的记录里只有东关和南关有比较多的回民居住,改革开放后很多回族和东乡族聚集在小西湖附近做生意,逐渐形成穆斯林聚居街区。
小西湖这片兰州标志性的池塘在元朝时叫莲荡池,明朝肃王搬到兰州后仿照江南风格进行重修小西湖和杭州西湖确实有点关系,事情的源头是清朝晚期著名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原本只是一起很小的刑事案件,却把半个大清国官场拖了进来,矛盾焦点是江浙官员代表的文人士绅阶层和以两湖官员代表的地方武装集团之间的党争,在朝廷中江浙派的领袖人物是同治、光绪两朝帝师翁同龢,他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浙江巡抚杨昌浚。
杨昌浚是两湖派在江浙的核心官僚,他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立了不少功,和左宗棠关系很好杨昌浚因为这个案件被革职,四年后被左宗棠保荐前往甘肃,一直做到陕甘总督杨昌浚在杭州的政绩之一就是修缮西湖,在兰州期间也许是怀念曾经任职过的杭州,所以他在兰州主持整修扩建了莲荡池,命名为小西湖,不过现在这座小西湖公园是1982年之后才有的。
我走出小西湖地铁站穿过柏树巷,这条巷子里过去有一座墓园,柏树就种植在墓园里墓主人是兰州出过的最高级别官员,明朝正德时期的兵部尚书彭泽,不过现在墓园已经迁走了我在兰州几天的晚餐都是去小西湖的东乡餐馆吃手抓羊肉,最让我着迷的不是美食,而是餐馆里的服务,感受到古典丝绸之路时代的文明高度。
每次我进门坐下,店家都会先拿来一个四格托盘,里面两格茶叶两格冰糖让顾客自己放,也有一些店在桌边放一个大茶叶罐,也是让顾客自己放茶叶这样的服务对于高级饭店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去的都是很普通的街头餐馆,在北京同等条件的餐馆,店铺根本不舍得让顾客自助放茶。
重点是敬茶添水的礼数,哪怕再小的餐馆,都是喝一口茶店家就添一次水倒满在中国这样的传统饮茶国家,及时添水不让客人饮凉茶是基本的礼节,但并不是所有地区的礼仪都一样有些地区讲究浅茶满酒,倒酒要倒满杯但倒茶不能倒满,因为热茶倒满不方便端会给客人带来麻烦。
但是西北的习惯好像是茶碗添水一定要倒满,有时候我并没有喝,服务员也要时不时过来小心翼翼添上一点,这似乎是某种仪式性质的礼节,让客人感受到主人在时刻关注招待自己我询问过当地人关于添水礼节的问题,大概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和本地穆斯林民族的习俗有关。
在请阿訇到家中举行宗教活动的时候,会有一个人专门负责给客人的茶碗添水,喝一口就加水非常及时,所以本地穆斯林民族的孩子从小就养成这样的礼仪习惯,也就把这种习惯带入清真餐馆中形成普遍的礼仪另一种观点认为是商路传统。
古典时代商业情报全靠商人们口口相传,远方而来的商人们带来的不只是商品,更重要的是信息,所以游牧民族和商旅民族传统上都很好客,因为他们很依赖客人带来的信息,相反农耕民族对外来人会更有戒心在待客礼节上,如果能让客人停留时间更久,就能得到更多信息,所以会奉献最丰盛的食品,不断添茶的礼节也是为了让客人停留时间更久。
我比较倾向于商路传统是主要因素在中国内地古典商业习惯中也是先喝茶再谈生意,这一点在潮汕地区保留比较好,或者是像古玩等一些传统行业如果说和西北穆斯林民族有更深的契合,可能是穆斯林民族的传统宗教生活方式天然重视仪式感,比较抗拒快节奏现代生活下的礼节缺失,在凝聚性比较强的自发社会组织中,传统习惯能够更好地保存下来。
相反当代的高效率让人变得越来越没礼貌,现代商业礼仪充满了冰箱味儿,就是那种你闻到之后只想拍照不想吃的气味一个地区的整体文明程度不在于花很多钱能得到的最好待遇,而在于不花钱或者花很少的钱得到的底线待遇城市的文明取决于那些廉价和免费的东西,比如市民公共空间、夜市自发经济、街头艺术、宗教祭祀活动、车让人的交通礼仪等等,城市应该被视为能够自然生长的母体,它的存在是为了让体内的居住者获得更舒适的生活、更平等自由的发展空间、更具创造性的机会。
我看着手抓店里的服务员和伙计打情骂俏,很羡慕他们的年轻。很多人不喜欢饭店里服务员聊天,但我可能日常冷清,反而喜欢热热闹闹有生命力的馆子,也是这边服务员素质高,一边打情骂俏一边盯着我的盖碗茶及时添水。
吃完晚餐我沿着黄河边走回西关,黄河南岸是兰州市民公共娱乐空间,黄河大铁桥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旅游象征,很多游客到这里打卡拍照,我确实说不上来这座桥究竟有什么可看的,年代也就一百多年,外观也并没有多么雄伟奇特,桥上也没有夜市摊贩可以闲逛,就只是一座桥而已。
本地朋友说这座桥更早的时候是有颜色的,战争时期为了躲避日本空军轰炸涂成黑色,桥上的钢铁拱架是1954年才有的,最初就是一座平面桥我记得马达汉来兰州的时候,这座桥还没有建成,但之前铺设的浮桥已经拆除为建设新桥做准备,所以马达汉只能乘船渡河,在兰州他见到了承建铁桥的德国代理人德洛和美国工程师戈德曼,详细记录了在兰州外国人圈子里的社交活动。
兰州城沿着黄河边曾经有一圈高大的城墙,很可惜都已经被拆除了,过去城墙下面是码头渡口,在老照片里这座城沿着河岸望去颇有些伊斯坦布尔的感觉,就像诗里面写的:古戍依重险,高楼见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黄河边夜里有一长排茶摊,我在躺椅上喝着三炮台嗑着瓜子看着黄河风景,兰州这座城适合婚恋的程度大概是北京加深圳总和的3.725倍,先饱餐羊肉,再来黄河边喝茶吹吹风谈情说爱,很有古典浪漫的气质。
兰州在当代民谣兴盛也是这个原因,一座城的音乐来自空气、流水和土地,丰饶闲适的生活中人们提出对生命与情感存在意义的困惑与思考,这在便是民谣的存在基础,与压抑刻薄的城中诞生的愤怒的音乐是不同的我喜欢欣赏愤怒的音乐,因为中国社会整体上就是压抑刻薄的,愤怒的音乐是自然流露的表达,但这种压抑刻薄并不有利于生长和享受生命,我很期待有不需要表达愤怒(当然不是不允许表达愤怒,或者人们因为过于失望已经不再愤怒)的空间,人们可以更放松自然地过真正的人的日子。
本地朋友并不都赞同这一点,他们觉得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高速焦躁的社会状态下,黄河天险抵御不住移动互联网时代人被变成数据与电池的趋势,我感受到的古典浪漫只能说明兰州比较落后,被甩下车之后破罐破摔干脆坐地不起而已。
最终的问题还是归于时间,对于衰老消逝不可逆转的生命,时间才是真正稀缺的东西,保持灵魂高贵的秘密就是把时间用在自己热爱的人和事情上第二天早上,我早起去了一家牛肉面馆,在很多外地人眼里牛肉面是兰州甚至甘肃的象征,一些有名的店铺只经营到午餐结束就关门了。
早餐时间是牛肉面馆顾客最多的,我平时极少早上吃面条,在我童年的时候,家里的习惯是早餐要吃正式的饭菜,像豆腐脑和油条之类的快捷早餐只是周末不愿早起做饭的替代品,这可能来自大工厂时期工人们的习惯,早上要准备盒饭中午在厂里加热,所以早上也直接吃正式饭菜,直到在大学里我才知道很多地方人们的早餐都是非常简单的。
比起面条,更吸引我的是面馆里的一些小吃,比如我前面提到的甜醅子,还有牛奶鸡蛋醪糟也不错,我感觉像过去给哺乳期女性吃的甜品,有一种叫酿皮的食物,和我故乡的凉皮应该是相同的制作工艺只是形态不同,兰州的牛肉面馆里面的辣椒油、小菜和牛肉比起东部地区也要味道更好一些。
走出牛肉面馆,旁边有一座看起来很老的清真寺叫桥门清真寺,原本是清朝康熙时期修建的,但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拆掉了,清真寺对面的巷子叫木塔巷,从名字能看出以前这里应该有座木塔,现在只有名字留了下来兰州城很多古建筑都已经消失了,大部分明朝城墙在上世纪50年代被拆除,只有一小段内城南城墙遗址残存在南关十字附近的一片居民区里,南关夜市美食街北面的巷子里还有广福寺的遗骸。
其他的古建筑主要毁于文革时期,还有一些毁于改革开放到90年代的城市改建,最可惜的是1952年拆除了雷坛河握桥,拆除前本来计划在五泉山重建,但是部分构件被拿去别处无法组装我今天要去寻找一些幸存下来的老建筑,这些老建筑经历过多次重建、迁移和改造,大部分在结构上已经面目全非,不过对于中国的古建筑普遍现状来说,能够保留原址和名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来到兰州市博物馆,中轴线上是铁柱宫、白衣寺大殿和白衣寺塔博物馆正门建筑原本不在这里,是建于清朝乾隆时期的江西会馆铁柱宫,祭祀晋朝道士许旌阳,1992年迁到这里作为博物馆正门兰州曾经的会馆建筑现在只剩下这一座,上世纪70年代山陕会馆被拆除,1992年四川会馆和陕西新馆被拆除,2014年广东会馆被拆除。
我穿过大门走进白衣寺大殿,因为大殿内曾经挂着白衣大士观世音菩萨的画像而有了这个名字,但现在的这座建筑似乎并不是老建筑我绕过去继续往后走,看到白衣寺塔屹立在院子中央,这座塔比寺院建成要晚两百多年,整座寺院也只有塔保存到现在。
白衣寺塔塔身下部是覆钵式上部是阁楼式,共有十二层,佛塔层数一般是奇数,但白衣寺塔层数是偶数,比较少见,不知道是一开始就建成这样还是后来修复的结果塔身南侧有佛龛,两侧镶嵌着对联“玉珠玲珑通帝座,金城保障永皇图”,横批是耸瞻震旦,落款是太华道人崇祯辛未孟夏之吉。
明朝末代肃王朱识鋐崇尚道教,他的道号就是太华道人,这座白衣寺塔是他下令修建的当时明帝国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离落花满天蔽月光只剩下13年了,朱识鋐想祈祷皇图永固,他是一个优柔寡断能力有限的人,寄托于宗教可能是他当时唯一能做的。
塔建成没多久,李自成的下属贺锦攻克兰州,朱识鋐的两个妃子颜氏和赵氏撞碑而死,那块碑保存在工人文化宫里面,朱识鋐本人被俘虏处决,兰州榆中有一片小十三陵,9位肃王家族的陵墓都在那里
离开白衣寺塔我路过肃王府,现在是甘肃省政府,听说王府的影壁和辕门前的石狮子已经搬到了五泉山公园里,省政府对面的兰州第二中学院内保留着曾经兰州府文庙的遗存建筑,县文庙则搬到了九州台我途经一条岔路,忽然闻到一股酥油香混合着焚香的烟味,岔路里面可能有一座藏传佛教寺院,我拐进去发现是文殊院,工作日上午这座隐藏在居民楼群里的佛寺香火极旺,兰州佛道回耶诸教都很兴盛,说明这座城市气脉很好。
据说文殊院修建于明朝末期,原本是一座汉传佛寺,清朝光绪时期洛桑慈成喇嘛学经归来担任住持,寺院改为藏传佛寺文殊院过去叫左营庙,很多文章提到两种解释,一种认为左宗棠到兰州的时候,发现寺院破旧就出资修缮,人们以他的姓氏称为左营庙,另一种解释认为过去兰州城东南西北各有一座庙宇,东西就以左右称呼。
这两种解释都不可靠,佛教场所称为“寺”,本土民间信仰场所称为“庙”,左营庙很可能从前并不是佛寺,而是供奉关老爷、火神、马神之类的民间祭祀场所左营的全称是“督标左营”,督标是大清国地方总督直接管辖的军队,分成左中右三营,古代一些民间信仰祭祀场所是军队出资建设的,供奉的也是和鼓舞士气、保佑兵器战马粮草相关的神,所以左营庙过去很可能就是陕甘总督直属军队的庙。
文殊院目前是甘肃省佛教协会驻地,甘肃省佛教协会会长同时也是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是嘉木样·洛桑久美·图丹却吉尼玛,嘉木样活佛是文殊菩萨的化身,所以左营庙在上世纪80年代修复后改名叫文殊院离开佛教寺院,我前往三座雷坛河附近的道观:白云观、太清宫和金天观。
白云观和太清宫我只是被名字所吸引,因为在我居住的北京有一座白云观,在我的故乡沈阳有一座太清宫金天观曾经是非常恢宏的一片建筑群,现在大部分建筑被改造围在兰州工人文化宫内,作为宗教场所使用的只有很小一部分金天观因为供奉雷祖神像也叫雷坛,是兰州最早修建的道教建筑,这片建筑群在城内黄河支流雷坛河汇入主流的河口处,雷坛河过去水势很大,河道上曾有几十盘水磨也被称为水磨沟,后来河流逐渐干涸断流。
我绕过金天观在兰州文化宫地铁站旁边寻找九间楼,如果不是有一块路牌还留着,我很难找到这个地方以前的九间楼是一座用立柱支撑的半山悬楼,也许年长的兰州人会记得蒋介石和宋美龄来兰州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后来成为军统特务机关的办公地点。
马家军统治甘肃时期,军统的内线很难安插到城里,只能孤守这座九间楼,戴笠本人在兰州也都不离开这里,现在九间楼建筑早已拆除,只保留了这个名字经过九间楼沿着雷坛河西岸向南走,我来到一个叫孙家台的地方,河东岸的房屋如同喀什高台民居一样依高地而建层层叠叠。
在孙家台的一片社区集市中,我找到了几乎成为废墟的兴远寺这座寺院建于明朝万历时期,曾经的前门楼临河悬空,现在从临河的一边看,楼阁乱糟糟地用木条支撑着,窗子也被木条堵着,下面的砖砌墙壁还算完整,但另一边外观则如同废墟。
上世纪50年代,十世班禅大师在兴远寺内短暂居住过,这可能也是虽然几近坍塌但没有被彻底拆除的原因,当然这是我善意的揣测,也许只是政府忘记了或者嫌麻烦而已我从寺院临河一边侧面的小门走进院内,里面的空间很狭窄,小小的院子里有两座香炉面向北面供人跪拜祈祷,西面是一座两层的建筑,东边的屋子有一位喇嘛住在里面,一个人孤独地看管这座寺院。
晚上我跟随本地朋友来到兰州城的最高点三台阁,伴随着雷电小雨在山顶上俯视兰州的夜景,这座城依山傍河如古典山水画一样,非常具有中国传统美学气质,西北的黄河又不像东部城市内河那样柔弱充满人工设计感,反而更自然蛮荒。
在我和本地朋友的交流中,一方面他们很高兴看到我对兰州历史的关注,和对本地生活氛围与美食美女的兴趣,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提醒我这可能来自我对北上深生活方式的抵触情绪,我在内心里把兰州作为一种“想象中的现实对立面”。
在一些本地人看来,这座城市有经济发展落后、官员保守无能、民众普遍收入不高、历史遗迹破坏严重、文化实力完全跟不上潮流等很多问题,而我赞美的食物与黄河边夜生活在他们看来也因日常而几近无聊我毫不否认旅途中的个人滤镜,甚至我认为在被“现代祛魅”完全覆盖包裹的状态下,旅行必须带有个人滤镜,如果完全追求所谓的客观真实,旅行只会变成无趣的脑子白白浪费钱走过一趟乏味的路而已,实体探访只是提供基础素材,旅行印象另一部分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靠想象完成的。
就像马可波罗笔下的元上都仙那度一样,他很可能并没有真正去过那里,记录中充满了对世俗理想世界的文学化向往,以至于在电影《公民凯恩》里的豪宅依然以仙那度命名,兰州就是我的仙那度之一,至少我还真的来这里看了一下。
武威我离开兰州的最后一顿早餐,本地朋友推荐了胡家包子,我们东北人对带馅面食有着很挑剔的品味,之前在西宁吃到的土豆馅包子给我留下了关于那座城诸多美好印象里唯一很不愉悦的细节,除了馅料的味道之外,似乎西北地区对发面的口感标准和我故乡也有不小差异,但胡家包子味道还算可以。
昨晚兰州下了雨,早上有点凉,一屉包子加一碗八宝醪糟特别暖胃,吃完早饭离开兰州去武威,真正的河西走廊之行才刚刚开始越过乌鞘岭,武威是河西走廊上第一座大城,也是这片地区最重要的城汉武帝元狩二年,年轻的传奇将军霍去病击败了汉帝国最大的敌人匈奴,汉武帝命令在河西地区先后修建了四座城,城的名字来自征服战争的愿景,武威的意思就是彰显帝国武功军威。
然而作为河西首府的武威,现在却被兰新高铁绕过,高铁从兰州到西宁然后到张掖,从兰州到武威只能坐普通火车武威的另一个名字叫凉州,其实最早的凉州刺史部几乎包含整个甘肃省,武威只是下面的一个郡,凉州的名字由来是“地处西方,常寒凉也”,有些时期也称为西凉。
当我初夏来到这座城的时候,倒是没感觉比北京凉爽更多,大概古时候的气候温度和现在也有区别吧我之前对这座城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的记忆来自童年学过的一篇课文,内容是关于在武威发现的一件汉帝国的文物铜奔马,虽然我非常怀疑铜奔马根本不能代表这座城,但我到武威之后还是先去寻找出土铜奔马的雷台汉墓,毕竟这座城中我只对这个地名有印象。
雷台汉墓在武威城的北面,从我住的旅馆走路十几分钟就到1968、69、70是中国考古很重要的几年,当时中国与苏联关系交恶,在珍宝岛和铁列克提发生了边境武装冲突,出于对苏联核弹袭击的担忧,中国各地都在挖防空洞备战,结果挖出了很多古墓。
1969年秋天,当地农民在雷台附近挖防空洞的时候,意外挖到汉墓外墙,农民们进入墓室发现了铜制车马,他们打算卖掉这些铜器为生产队购买牲畜,就取出来堆放在库房里,现场没有留下影像记录,现在进入雷台汉墓大门见到的铜车马仪仗形式是后人的安排,并不是原来的摆放场景。
铜奔马有一个更流行的文学称呼叫马踏飞燕,而在1983年成为中国国家旅游标志时用的名字是马超龙雀,马指的是汉帝国征服大宛获得的天马,龙雀则是匈奴的标志,结合墓主人的身份是汉帝国高级军官,马超龙雀的名字更合适。
同时期很多汉帝国的器具设计都有贬低匈奴的意向,我之前在石家庄博物院里见到一盏铜灯,也是匈奴官员跪着举灯的形态一部分人认为这座雷台是前凉时期张茂修筑的灵钧台,也有人认为真正的灵钧台在武威郊外的海藏寺里面这种夯土堆积高耸的建筑形态在当时有着很强的宗教祭祀功能,这座雷台因为在台上有明朝修建的雷台观供奉道教雷祖而得名,原建筑在1927年的大地震中被毁,现在的建筑是1933年重建的。
雷台汉墓目前有两座墓开放,我走进墓道当中,空间不是很大,墓道非常狭窄,在最里面部分只能蹲着进入,墓室里已经没有文物了,只能参观陵墓的设计结构,我之前已经进入过一些君主级的大墓,这座墓的主人也并非当时的传奇人物,所以参观墓本身并没有让我很感兴趣。
从墓里出来我走到旁边有一座凉州词博物馆,门口挂了一堆古代样式的衣服,工作人员说游客可以穿上古装逛博物馆增强体验我们不必在意衣服是否好看,或者是否符合汉唐时期的汉人服装样式,这座博物馆策展服务的思路是对的,在文化旅行中实地观看景观只占很少一部分,因为大部分古建筑都修复重建过多次,普通人参观考古遗址仅仅只是一堆泥土碎石,大部分需要进行文化延伸的想象脑补,旅行就有意思多了。
武威的古建筑基本全部毁于1927年古浪大地震,1927年农历四月二十三,武威附近的古浪发生里氏8地震,武威城的24座城门中有23座被震塌,城内的大云寺、鸠摩罗什寺和清应寺被摧毁,寺院中的佛塔只有鸠摩罗什舌舍利塔残存,城外的雷台、东岳台、海藏寺等也大多被毁。
由于地震造成水渠淤塞,到了夏天祁连山积雪融化爆发洪灾,这座城市陷入难以名状的灾难我从雷台汉墓向西南来到鸠摩罗什寺,鸠摩罗什舌舍利塔矗立在寺院正中,寺院建筑显然是新建的,只有舍利塔有一半古建筑,1927年半截佛塔毁于地震后,1934年修复。
寺院里面有一座鸠摩罗什纪念馆,展示了这位高僧的生平故事,如果想理解为什么这座寺院以及鸠摩罗什本人如此重要,就要涉及五胡十六国时期复杂的政治局势与民族关系。
这段历史从西晋末期开始,公元2世纪中期结束了三国分裂状态的司马家族仅仅维持了五十多年的稳定统治,八王之乱后北方民族大量向南迁徙,最后匈奴军队推翻了西晋政权,士族阶层逃亡到南方拥护皇族司马睿建立东晋政权,把北方乱局甩给了五个外族匈奴、鲜卑、羯、氐、羌,这五个民族建立了若干个国家,包括前凉、成汉、前赵、后赵、北凉、西凉、后凉、南凉、前燕、后燕、南燕、北燕、胡夏、前秦、西秦、后秦,称为五胡十六国。
一直到公元439年,鲜卑人的君主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与公元420年在南方取代东晋的刘宋政权对峙,中国进入南北朝时期从汉帝国灭亡到隋唐帝国建立,这是一段持续300多年混乱而残忍的大分裂五胡十六国时期在河西走廊最早建立的政权是前凉,这是一个属于汉人的政权。
西晋惠帝时期,张轨担任凉州刺史,他是个非常有才干的人,在西晋末期的乱局中稳定住凉州,坚持效忠晋朝君主正统他死后两年流亡长安的西晋残余政权灭亡,从河西到中原的通道被匈奴人的前赵政权占据,向南的巴蜀则是氐人的成汉政权,凉州与晋的联系被切断。
张轨的儿子张寔和张茂统治时期,诸国割据已经是大势所趋,前凉的策略从援助东晋变成据守自保从第六位君主张曜灵开始,前凉实力日益下降压迫民众严重,到了末期张天锡统治时期,氐人建立的前秦政权在关中地区崛起,最后雄才大略的君主苻坚灭亡了前凉。
苻坚决心要征服南方统一全国,没想到看似羸弱的东晋却出了一位名将,就是著名士族谢家族长谢安的侄子谢玄,他曾经多次拒绝从政如同隐士一样,这次却挺身而出招募北方难民组建北府兵,在决定性的淝水之战中带领8万人击败苻坚的20万人,这场战斗对远方的凉州产生了重要影响。
苻坚热衷于佛教,当时印度僧侣鸠摩罗什在西域龟兹威望很高,苻坚希望邀请他前往长安支持自己的统治统一北方之后,苻坚派遣将军吕光远征西域,目标是攻克龟兹把鸠摩罗什带回长安,吕光只用了一年多就征服了西域,然而当他从龟兹返回途中却得到消息,苻坚手下的羌人将军姚苌已经弑君建立后秦政权,吕光带着军队滞留在河西走廊,建立了后凉政权。
鸠摩罗什也就留在凉州居住了17年,吕光修建寺院让鸠摩罗什演讲说法并翻译佛经鸠摩罗什翻译的佛经成为后来中国本土佛教学术的理论基础,很多汉文佛教用语比如欢喜、清净、极乐、涅槃、菩提等等,都来自鸠摩罗什的翻译。
然而其他的统治者并没有忘记鸠摩罗什的存在,后凉只经历了四位统治者,末期河西走廊的局势非常复杂,鲜卑人秃发乌孤建立了南凉政权,匈奴人沮渠蒙逊建立了北凉政权,一起进攻后凉,后秦君主姚兴也加入混战,公元401年后凉向后秦投降,鸠摩罗什被请到长安。
鸠摩罗什在长安继续演讲说法翻译佛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早的译本就是他在长安期间翻译的,12年后鸠摩罗什在草堂寺圆寂,他临终前留下遗言,如果自己翻译的佛经有错误,舌头就会化为灰烬,结果他的舌头化为舍利,被送到凉州修塔供奉,就是我去的这座鸠摩罗什舌舍利塔。
为什么当时的统治者都想获得鸠摩罗什,他们真的那么狂热信仰佛教吗?其实更多的还是政治考虑,宗教的意识形态号召力远远超过世俗政权,五胡十六国基本都是在分裂割据乱局中建立的军事政权,缺少正统传承,北方知识分子基于对异族统治的恐慌大批逃到南方,因此这些政权需要找到民众精神世界新的统治方式,也就是利用宗教感召来标榜自身的统治合法性,所以统治者希望拉拢有威望的宗教人士。
为了了解武威佛教信仰的兴盛,我本来应该去天梯山石窟,不过现在到武威博物馆参观就行了,天梯山石窟大部分的壁画都保存在这座博物馆里上世纪50年代,为了修建黄羊河水库几乎搬迁了所有的文物,尤其是壁画,石窟内基本不剩什么。
大佛造像因为体量巨大被留在原处,然而水库建成后发现蓄水量未达到预计位置,石窟其实不必搬迁文革的时候大佛像佛头面部被砸烂,1995年进行修复,不过被砸烂的佛头也并不是唐朝的原件,1927年地震佛头脱落,是后来重塑的。
不得不夸奖武威政府1991年趁干旱水位下降修建了一道大坝,把浸泡在水里的佛像隔离开,重新保护石窟,直到现在依然在继续修复佛像的脚部,不愧是有供养佛门传统的城离开武威博物馆已经是傍晚,我找了一家东乡手抓餐馆吃晚餐,武威有一种特色饮料叫西凉姜饮,是青岛啤酒厂生产的姜味无酒精啤酒,我之前在伊朗喝过类似的无酒精啤酒,味道差不多,不怎么好喝。
晚餐后我走到南城门广场上,当地人将西洋华尔兹与本土流行歌曲结合翩翩起舞,宛若当年满城酒肆胡旋舞的盛景,五凉时期西域艺术家与中原流亡文人汇聚在凉州,本地文化极为高雅。
唐帝国时期的凉州城达到地位鼎盛,到了近代却多灾多难,1927年的地震和洪水天灾之后,接下来就是人祸在地震后一年,1928年7月21日“凉州事变”,驻守武威的国民军撤出,一些守城士兵退到北城门上,凉州镇守使马廷勷下令烧毁北城门,这座在大地震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城门毁于战火。
1928这一年除了战争还有大旱,到了1929年春夏时候民众只好外出逃荒,接着1930年冬天异常寒冷,又冻死不少人1931年马步青的骑五师进入武威,统治这座城10年,苛刻的税收让曾经富庶的城经济萧条,可以说在所谓的民国黄金十年里,武威倒了血霉。
武威南城楼在1927大地震中倒塌之后,到了上世纪90年代城楼只剩下10米断壁残垣,1999年进行重建,城楼上顶部建有三层重檐歇山顶式建筑,比旧城楼更加高大壮观关于武威老城景观复建,就要提到英国旅行作家莫理循的照片,非常珍贵地保存了大地震前武威城的图像资料。
我之所以对莫理循这个名字很敏感,是因为北京王府井大街以前就叫莫理循大街,对中国来说莫理循最大的影响还不是他的旅行文学和拍照记录,而是他曾经担任过袁世凯的政治顾问,之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劝说中国政府加入协约国参与战争,中国因此以战胜国的身份获得了一些外交空间。
莫理循在1894年来到中国,从上海沿江而上到法国统治下的缅甸,他的游记在欧洲引起轰动,这让他在1897年成为泰晤士报第一任常驻北京的记者,可惜他一直也不懂中文1910年初,莫理循从北京出发开始西北之旅,他走过兰州、凉州、甘州、肃州、嘉峪关、星星峡、哈密、乌鲁木齐、伊犁、从喀什进入俄国控制下的突厥斯坦安集延,经圣彼得堡到伦敦,在甘肃期间莫理循留下了大量沿途照片,这些照片为后人研究城市旧景提供了重要依据。
入夜之后的南城门广场上,上千人一群群在舞蹈聊天嬉戏,场景很像王维的一首诗,他曾经在凉州做官,观摩了凉州乡下的祭祀舞蹈,在诗中这样记述:野老才三户,边村少四邻婆娑依里社,箫鼓赛田神洒酒浇刍狗,焚香拜木人女巫纷屡舞,罗袜自生尘。
南城门广场的地面上刻着若干首凉州词,是这座城市的文化代表,其中最知名的大概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南城门到文庙附近是一条非常热闹的夜市,虽然还是各自千篇一律的小吃和廉价商品,但和城门广场连成一片倒是有了繁荣盛景的氛围。
在中国古代,公共空间的建设被认为是城市统治者的善政表现,凉州因凉爽而得名,干燥地区落日之后总是特别舒服,曾经那些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粟特商人们来到此地一定会觉得和故乡颇为相似前凉时期西域文化艺术进入河西地区,传承到北魏和北齐,到了隋唐时期凉州乐曲是著名的宫廷音乐,隋帝国确定九部乐曲为国乐,七部来自河西地区,其中就包括《西凉伎》。
同时河西舞蹈也发展到极盛,巅峰之作就是由西域传到凉州的天竺乐曲《婆罗门曲》改编的《霓裳羽衣曲》第二天一早,我在旅馆旁边的牛肉面馆吃早餐,隔壁桌是一位男士,游客的身份都写在脸上这位男士可能没去过兰州,在武威的这家兰州牛肉面馆里异常兴奋,从制作面条的过程到品尝一直在拍视频,我很羡慕他这种旅行心态,结果他拍完之后吃了一口面,说了一句“也不好吃呀”。
看来还是境界有限,没完全催眠自己,我见过那种无论去哪里都能描述成如同印第安纳·琼斯探险的人早餐之后我来到离南城门不远的武威文庙,这片建于14世纪明朝英宗时期的建筑群由文昌宫、孔庙、府学院三部分组成,是西北地区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文庙,被称为陇右学宫之冠。
我从入口先来到东侧的文昌宫,这片建筑以桂籍殿为中心,前面是山门和戏楼,后面是崇圣祠,门檐斗拱间分三层悬挂了四十多块匾额,象征着武威本地儒家学者们的传承桂籍源于蟾宫折桂的典故,也就是科举登第人员名籍,殿正中的神龛里供奉着掌管文运的文昌帝君。
文昌帝君与五胡十六国也有关系,他本名叫张亚子,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种,一种认为他在长安见到姚苌,预言姚苌将会称帝,姚苌于是下决心刺杀苻坚,成功后为张亚子修庙祭祀,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张亚子源于在蜀地反抗苻坚而战死的张育。
张亚子成为文昌帝君是在元朝仁宗时期,当时的蒙古皇帝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对儒家学术非常感兴趣,愿意重用汉人官员,为了缓和蒙古统治初期与汉人知识分子的紧张关系,重新开放科举考试,选定张亚子作为管理考试的主神,明清时期文庙内都会设立文昌宫。
我穿过走廊来到建筑群中部,最南端是影壁,向北有半月形泮池,上面有一座状元桥,儒家学生要从泮池上过桥去敬拜孔子往北是文庙建筑群中标志性的棂星门牌楼,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文庙正门,但因为正门只有出了状元或者皇帝莅临才能打开,武威从没出过状元,文庙正门也就没有开放过。
两晋时期大量中原知识分子流亡到河西地区,以武威和张掖为中心的河西地区成为儒家学术延续的避难所,以这样的历史地位来看,武威没出过状元并不重要,反而是有了武威,后世才能继续有状元这回事我继续往北穿过戟门来到大成殿,两侧有两排厢房,里面展示的是雕版印刷文物。
武威曾作为西夏辅郡,出土过不少泥活字版的西夏文佛经,作为中华文明象征的四大发明之一活字印刷术,最早的文物证据就是在武威出土的《维摩诘所说经》,但不是汉文而是西夏文毕昇发明的泥活字印刷术在中原并没有被大规模推广,也没有实物证据,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是一种只存在于理论设想从未真正实现的技术,在武威发现的文物证实了泥活字印刷术存在,只不过在北宋没受到重视,反而传到西夏兴盛。
宋朝初期党项人控制了河西地区,公元1038年李元昊称帝建国,以兴庆府(银川)为首都,武威是陪都宋夏战争和辽夏战争中西夏都获胜,形成西夏、辽国、宋国对峙的局面,直到1227年被蒙古灭国党项人接纳了汉与鲜卑双重文化,在河西地区又受到吐蕃和回鹘影响,形成了自身辉煌而独特的文化特征,其中就包括以汉字为基础发明了自己的文字。
顺着西夏这条线索,我来到文庙对面的西夏博物馆,里面有一块著名的《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这块碑上同时有西夏文与汉文,蒙古征服后对西夏文化彻底摧毁,留下的遗迹很少,尤其是西夏文字结构原理简单但写法非常复杂,只有通过文字对照才能大致破解。
这块碑上汉文称西夏为大夏,在西夏文里直译自称为大白高国,宋人称呼西夏是因为当时在东北还有女真人蒲鲜万奴建立的东夏“夏”来自唐朝的夏州,唐朝黄巢叛乱时期,党项族首领拓跋思恭被唐僖宗封为夏州节度使,并赐国姓李,西夏李氏皇族由此起家。
跟着这块碑,我前去寻找碑文中提到的护国寺,今天叫大云寺护国寺最初是前凉君主张天锡建造的宏藏寺,张天锡虽然执政残暴无能,但是在凉州设立佛教译经场建造寺塔,佛教在凉州极为兴盛唐朝武则天统治元年,给各地寺院送去伪造的大云经,这座佛寺就改名叫大云寺,到了西夏时期又改名护国寺。
这块碑的内容以歌功颂德为主,当时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西夏天祐民安五年发生地震,护国寺的感应塔倾斜,之后又自动扶正,僧侣们认为是佛祖的神迹,就报告给西夏皇帝,修缮寺院立碑纪念,但是了解中国历史上向君主供奉祥瑞的传统之后,我想这大概只是一次讨好皇帝的公关事件。
这块碑被发现的过程也很偶然,清朝嘉庆时期的金石学家张澍回到故乡武威养病,在寺院内散步时发现了一座封闭的亭子,当地人依稀记得这座亭子不能打开,但并不清楚里面有什么东西,张澍坚持打开亭子结果发现了这块碑我推测可能是上面的西夏文让民众恐慌,这种文字看起来类似汉文但又完全不认识,人们以为是镇压妖魔的符文天书,所以才封存起来。
护国寺在1927年地震中严重损坏,当年立碑纪念的感应塔也早已倒塌,寺内只有古钟楼幸存保留到现在这座寺现在的布局很有意思,把武威三座残存的古建筑火庙大殿、山西会馆和寺院钟楼组成新的大云寺,火庙大殿两侧的对联写着供奉火神的内容,里面却摆着佛像。
整座寺院里只有我一个参观者,事实上也没有太多东西可以看,倒是钟楼可以登上最高处,唐朝时铸造的大钟还是原来的旧物,已经模糊的浮雕上有天王和神兽的图案大云寺在元朝末期几乎消失,明朝时日本净土宗僧侣志满募捐重建了寺院,在钟楼上远眺周围,寺院旁正在修建的仿古建筑是政府希望开发的商业街区。
离开大云寺,我横跨武威城区前往一家咖啡馆,在武威很吸引我的是广泛便利的共享交通,这座城的共享电动车非常多,共享单车也多是电助力的,和电动车几乎一样,因此本地市民出行非常方便朋友们告诉我西北很多地方的共享交通都非常发达,看来只有北京比较糟糕,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不愿意在首都设置太多易燃易爆的电动车,也可能是北京公共交通表面看起来比较够用。
我去的这家咖啡馆是武威很有名的网红店,在北京我并不喜欢这类店铺,但是到了其他小城市,我却想知道文化审美的渗透有多强这家店铺用一座旧锅炉房改造,是工业老建筑改造的成功案例,里面还有一个暗间当作鸡尾酒吧,但他们家的冰滴咖啡竟然是在咖啡里直接加了一个喝威士忌用的冰球,用的也是威士忌杯。
喝过一杯咖啡,晚饭前我去凉州植物园散步,当地人把这里叫核桃园,曾经被称为是亚洲最大的露天赌场我在植物园里面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建筑,被用警戒胶条敷衍地围起来,一楼的窗子也都被砖封着这是一座砖木结构的民国洋房,北面二楼有观景台可以欣赏花园风景,走廊是青砖砌成的罗马式圆柱,中心位置上有一个突出的圆形观礼台,四周廊柱环绕,南面正门外观比较无趣,大门锁着无法进入。
我询问当地人,他们告诉我这座建筑是曾经统治河西地区的军阀马步青的别墅,因为俯看平面像蝴蝶所以叫蝴蝶楼马步青在武威期间对城区进行改造,把清末凉州知府陈润生的私人花园扩建成东关花园,1938年在花园里修建了这座蝴蝶楼。
马家军的历史非常复杂,他们把甘青宁变成一块中央政府无力插足的地区,影响力延伸到西藏、川西和新疆,对西康-藏区关系和新疆民族政权产生干涉作用在西北不同民族和地区的人会说出褒贬不同的旧掌故,一些人把他们视为宗教色彩浓郁的民族武装,实际上他们大部分接受的是传统封建教育,和清朝中晚期的回民武装比起来宗教属性非常弱,政治诉求主要是地方割据,权力来源是军事实力与中央政府委任结合,虽然军队中大部分成员以穆斯林民族为主,但具有中国本土世俗军阀的特征。
马家军的故事要从清朝同治时期说起,陕甘地区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蔓延到整个大清国西北当时甘肃河州莫泥沟的阿訇马占鳌发动起义,与清军拉锯近十年,最终在几场小的胜利之后达成停火马占鳌的军队被收编,他有一个表弟叫马海晏,成为董福祥军队中的军官。
八国联军入侵时期,清政府调派董福祥的军队保卫北京,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撤离紫禁城,董福祥奉旨护驾,命令马海晏随从前往,结果年事已高的马海晏辛劳过度去世,他的职位由长子马麒接任中华民国成立后马麒被任命为西宁镇总兵,他与弟弟马麟、长子马步青、次子马步芳、侄子马步元、同族青年马仲英组织起宁海军,马仲英的祖父马海渊是马海晏的七弟。
马家军与中国传统地方武装没有区别,一方面从属于地方宗族势力,另一方面名义上服从政府当局调派1929年青海省政府成立,首任青海省主席是孙连仲,之后马麒代理青海省主席1931年马麒去世后,弟弟马麟接替代理青海省主席,与蒋介石发生矛盾,蒋介石为了控制青海,支持马麟的侄子马步芳。
1932年马步青的军队被编为中央陆军骑兵第五师驻扎在武威,他开始统治河西地区长达10年1933年冬天,蒋介石任命东陵大盗孙殿英为青海屯垦督办,命令他带领四十一军进入宁夏宁夏当时被军阀马鸿逵和马鸿宾控制,他们与马步青、马步芳兄弟担心会被逐个击破,于是组成联军阻击孙殿英。
四马联军约5万人,孙殿英军队约7万人,4个月的交战后孙殿英惨败1936年,马步青、马步芳、马鸿宾、马鸿逵以及马仲英余部合作组成新的马家军,阻击中国红军西路军马步青带领骑五军在宁夏中卫到甘肃皋兰拦截红军转移,红军伤亡惨重,这就结下梁子了,也是建国后新政府将清除马家军残余势力作为重要政治目标的原因。
1942年马步青被任命为柴达木屯垦督办,实际上被架空,他离开武威后无心任职,同年秋天返回故乡河州在临夏也有一座蝴蝶楼,是1943年马步青为四姨太张筱英建的宅院,马步青非常痴迷秦腔,他这位四姨太也是秦腔演员。
与武威蝴蝶楼不同,临夏的蝴蝶楼是一座传统木制中式建筑,在临夏还有一座东公馆是他曾经的府邸
马步青个人能力有限,作为军阀不太能服众,一直被弟弟马步芳排挤,民间评价不算高,但也有一些政绩由于年少时接受传统教育的影响,马步青在临夏筹办青云中学和青云小学自任校长,青云是马步青的字,他还把青云学校办到武威,武威一中在马步青统治时期就叫青云中学。
马步青的另一项政绩是城市绿化,凉州植物园里有大片的核桃树,是马步青下令栽种的,在他统治时期没人敢乱砍乱伐,后来成为武威重要的城市公共绿地还有马步青配合民国政府禁止大烟,在河西地区彻底根除了罂粟种植,但也有人认为他积极禁烟是为了让自己手里囤积的烟土升值。
马家军早期主体是回族穆斯林,后期有一些汉族士兵和官员加入,部分军队比如马仲英的部下成分更加复杂不论是北洋政府时期还是国民政府时期,马家军都能在名义上效忠中央政府的前提下保持自己在西北地区的自治权力,他们擅长依靠短促突击的军事行动消灭试图进入西北的其他势力,无论是国军、红军还是日军。
在西北民间对马家军的看法并不都带着好感,与同时期东北张作霖和山西阎锡山不太一样,民国时期甘青地区的民族、宗教和政治局势非常复杂,面对少数族裔军阀天然的统治难度以及当时频繁的军事冲突,内部各派系包括叔侄、兄弟之间也是矛盾重重,使得他们缺少足够稳定的环境进行公共治理。
马家军主要领导人除了马鸿宾投诚加入新政府,其他人在内战结束后大多流亡海外1949年8月解放军占领临夏前马步青前往台湾,之后担任过国策顾问和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1977年2月在台北去世马步芳先是前往香港,1950年朝觐后到埃及定居,1957年被任命为中华民国驻沙特阿拉伯大使,1975年7月在沙特阿拉伯去世。
我来武威的两天晚上都是阴天,没能看到“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的场景,想到一千多年前诗歌中的描述,今天如果能亲眼所见,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武威的夜生活比兰州匮乏,街上的足疗按摩店倒是比较多,但不像兰州夜市和茶摊那么热闹舒适,令人向往岑参诗的后四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第二天我早起去了海藏寺,为了寻找里面的古灵钧台这座灵钧台的位置其实存疑,因为是清朝光绪年间考证的,距离修建已经过去太久了,很可能不靠谱,但除了雷台汉墓之外其他的高台都已经毁掉,只剩下这座了。
海藏寺外的池塘边还有中国唯一存留的西夏府衙建筑,是城里迁过来的,但被私人艺术馆占据了
寺院里有一块光绪三十四年的晋筑灵钧台碑,落款是安肃兵备使者摄甘凉道事廷栋,就是他考证前凉时期的古灵钧台就是这一座,但之后的学者们认为更有可能是武威城北1958年被拆除的东岳台廷栋的故事在敦煌还有一段,他是看守莫高窟的王圆箓道士当兵时的长官,王道士发现藏经洞之后曾经将一些文书送给他鉴定,但廷栋认为这些古籍的书法水平还不如自己,并未重视。
晋筑灵钧台碑对面是药泉井,西藏僧侣萨迦班智达曾在海藏寺讲课,他和蒙古王爷阔端会面时,用寺院里的泉水治愈了阔端的湿疹,我走进寺院里发现了这口药泉井,传说这口井连接着西藏的圣湖为了找寻萨迦班智达的故事我前往白塔寺,白塔寺现在的寺院大部分是新修的,萨班法师舍利塔只留存基座。
成吉思汗的三子窝阔台继位后,将原来的西夏领土封给他的次子阔端治理,阔端派将军多达纳波到西藏劝说西藏服从蒙古统治,多达纳波了解到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是萨迦派第四代大师,被西藏各派拥戴,他建议阔端支持萨迦派采用宗教怀柔政策进行和平统治,阔端便邀请萨迦班智达到凉州商议西藏加入蒙古帝国。
1244年,65岁的萨班大师带着两个侄子10岁的八思巴和8岁的恰那多吉,跋涉两年到达凉州1247年萨班与阔端在凉州见面,达成西藏臣服蒙古的条款萨班大师在凉州期间按照佛教的世界观,以城里的大云寺为中心象征须弥山,重修东面白塔寺、西面莲花山寺、南面金塔寺和北面海藏寺象征四大部洲。
凉州成为藏传佛教在河西地区的传教中心,萨班大师在这演讲授课、翻译经书直到圆寂,阔端在白塔寺内为他修建了舍利塔1260年忽必烈继位后封萨班的侄子八思巴为国师,八思巴以藏文为基础创造了八思蒙文作为元朝的官方文字,他还参与设计了元大都,北京妙应寺白塔的尼泊尔建筑师阿尼哥就是八思巴的弟子。
这座城带给我的感受很复杂,作为四凉之都西夏陪郡的武威是甘肃历史的核心,1927年的大地震几乎摧毁了这座城的一切,大部分历史建筑都是后来重建的,少了很多乐趣但是种种细节能看到这座城当下的统治者试图为民众提供尽可能多的服务,便利的交通工具、热闹宽敞的城市公共空间、还算说得过去的文博建设。
帝国武功军威固然令人兴奋,但民众能有闲适的时间和低廉的生活成本,在广场上跳舞乘凉,在夜市里散步吃喝,这才是一座城市文明伟大的象征,武威虽壮观,凉州才是我心所向张掖当我从马蹄寺石窟返回城里之后,来到被当地司机称为都是哄外地人的甘州市场,一口气干了整一大杯杏皮茶,甘肃的“甘”来自张掖的另一个称呼甘州,而甘州的“甘”则传说来自本地泉水甘甜,于我而言正是这一路上喝的杏皮茶让我深刻感知了“甘”的意思。
“甘”的象形文字指食物含在口中,古人觉得能含在嘴里的一定是美味的,就有了甘甜的意思甘肃河西走廊的历史有很多值得含在嘴里品尝的内容,这些历史有的残酷,有的荒诞,有的悲凉,汇合这一路的城里在时间中化为遗迹或不留余烬,这种“甘”更像是品尝苦味之后的回甘。
我乘坐的从武威到张掖的这趟火车会一直开到乌鲁木齐,去新疆的乘客需要扫一个防疫特别通行码,在柳园会有边检,乘务员在帮助有需要的人,告诉他们在微信搜索某个小程序有人问怎么搜索,乘务员说那不是有个乒乓球拍吗,点乒乓球拍,我想那个图标不是放大镜吗?。
我对这座城的印象很模糊,之前去乌兹别克斯坦旅行的时候了解过昭武九姓的历史,唐朝时把中亚的九个月氏人的国家称为昭武九姓,石国在塔什干附近,安国在布哈拉附近,康国在撒马尔罕附近等等“昭武”这个名字就来自张掖附近的昭武城,最早月氏人生活在这里,之后受匈奴威胁被迫向西迁徙到中亚,昭武九姓胡人遍布西域和河西地区,他们的武装商团经营着从波斯到关中的国际贸易,唐帝国也招募他们作为雇佣军。
在张掖我居住在一家青年旅馆里,对于并不擅长也不喜好主动社交的人来说,我出去旅行很少住青年旅馆,但这家旅馆位置很好,而且后面去马蹄寺没有良好的公共交通,在青旅方便搭车在张掖我的第一站依然是博物馆,张掖博物馆里面展出了一幅隋炀帝西巡图,记录是这座城市重要的历史高光时刻。
西巡是隋炀帝好大喜功的政绩之一,他带着十万人从长安走到张掖召开西域27国峰会,确认隋帝国对河西走廊和青海的势力范围
为了显示对青海的控制力,隋炀帝选择了一条很难走的路线,他从西安向西到天水,然后不经过兰州和武威两座大城,而是从临洮经临津关到西宁,再翻越祁连山到达张掖,结果在翻越祁连山的时候一半人冻死,他的大姐也就是北周宣帝的皇后杨丽华都被冻死了。
不惜一切代价集中力量办大事,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中国古代西巡的皇帝很少,大部分会去南方,后世只有清朝的满洲统治者才会为了寻求多族群共同君主的身份热衷向西扩张作为普六茹·那罗延和独孤伽罗的二儿子阿摩,隋炀帝对西域充满执念是可以理解的,当时的胡人很多都会到张掖进行贸易,隋帝国与西域的官方外交也是在张掖进行,南北朝时期丝绸之路东段被吐谷浑控制,这对隋帝国的外交与贸易是极大的威胁,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隋炀帝派裴矩到张掖主持边境事务,扩大对西域的经济影响,并调查西域诸国的地理风土。
大业五年隋军进攻吐谷浑,仅仅一个月就大获全胜从张掖博物馆出来,我路过山西会馆,晋商大概是中国内地最有国际视野的群体,山西人具有耕读传统儒雅保守,因为酷爱吃醋的饮食习惯和精打细算的生活作风常被调侃,但历史上又极为强悍尚武勇于闯荡,在礼仪祭祀上不吝铺张。
山西和陕西的商人曾经在张掖开了很多店铺,为了维护商业利益结为帮会,在清朝雍正时期将关帝庙改建为山西会馆
山西会馆沿街的正门不开放,需要从大佛寺内通过后门进入,会馆建筑沿一条中轴线排列,最东面沿街是正门,墙中方砖上雕刻着“忠”、“羲”两字,正面是重檐歇山顶式门楼,背面是建在山门门道之上的戏台,坐东朝西木构建筑,穿过观戏楼向后走,钟鼓楼之间是四柱三门七楼式木构牌坊。
牌坊后穿过南北两排厢房之后是大殿,大殿上建有歇山顶式三间楼,殿内供奉着关羽和关平、周仓的神像,这是山西会馆最经典的样式从后门原路走出山西会馆,我来到隔壁张掖五行塔之一的土塔,张掖城原本有五座佛塔,构成著名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塔,现在只剩下土塔和木塔。
金塔原本在大佛寺内卧佛殿的北面,最初是一座很小的铜塔明朝正统时期,大佛寺整修塔基时发现镇塔文物,于是在塔基之上建成一座金塔殿,将铜塔放在顶上称为金塔明朝万历时期直到清朝早期都是雕刻印刷佛经的地方,清末到民国时期逐渐衰败,1928年铜塔被盗走。
水塔建于明朝宣德时期,是一座张掖城北的覆钵式砖塔1953年张掖地震,水塔顶部被震毁,1957年张掖农校设立在寺院内,水塔的遗迹被拆除火塔在张掖城南崇庆寺内,这座塔是僧人圆寂后火化的地方,崇庆寺始建于西夏永安元年,辛亥革命后军队进驻崇庆寺,寺院逐渐荒废,火塔也就消失了。
土塔正式名称叫弥陀千佛塔,修建在大佛寺大佛殿后面的中轴线上,建于西夏永安元年1927年塔顶毁坏,1986年修复成现在的样子土塔是覆钵式金刚宝座塔,高大的四方形塔基须弥座上雕饰着佛像、菩萨、伎乐、狮象等图案,四周有重层回廊环绕,这座塔是张掖老建筑区东边最醒目的标志。
前往木塔寺的途中我在街边看到一座仿古门楼,按理说这种建筑不会引起我的兴趣,但似乎有一种气味吸引我走进去,我走进去发现真的有一座真正的古建筑,是一座院墙非常高大的衙门式院落,气势非常粗犷,不同于文人士大夫的庭院,看起来像个武士的宅子。
这座宅子叫高总兵宅院,高总兵名叫高孟,是清朝康熙时期甘州最高军事长官,平定王辅臣和吴三桂有功,被封为总兵,这座宅子是他老年回到故乡后建的建筑原本由府门、大堂、二堂、三堂、书斋、厢房和双层楼阁的后宅组成,现在前门和大堂部分已经没了,园林应该是被改造为宅子后面一座图书馆,其他建筑还在。
总兵的地位非常高,是正二品官员,大清国全国共有83位总兵,其中有13位是水军总兵,所以这位高总兵就是70个高级别陆军官员之一了张掖的军事地位非常重要,大清国设立甘州府为甘肃提督统军驻地,管理凉州、肃州、西宁、宁夏四镇总兵,大清国在西北的军事行动都是以甘州为指挥中心和后勤基地。
万寿寺木塔在老建筑区西边,是一座阁楼式佛塔,砖砌塔身木构外檐共有八面,每一面都有两个向上飞出的檐角木塔原来有十五层,经过多次维修改为九层,传说最早的木塔中心直立着一根铁柱,一直连接塔顶,人站在铁柱底座上扳动铁柱,可以让整座塔旋转起来,清朝末期木塔上部被大风摧毁,虽然1926年重建修复但已不能旋转了,我很怀疑这种对于当时的建筑技术来说过于超前的设计是否真实存在。
木塔所在的万寿寺建于北周,寺院现在已经不存在了,除了木塔之外只剩下一座两层的藏经楼,已经成为文玩商店,这座木塔可以付费登到塔顶,但是坦率地说意义不大,25元的费用确实不太值得,大佛寺的门票才40,而且现在的木塔内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站在塔顶也不能看到太多有价值的远景。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张掖五行塔的位置并不符合五行理论,五行理论中木在东,火在南,金在西,水在北,土在中,但是张掖的五座塔,金塔居中,木塔在西,水塔在北,火塔在南,土塔在东这五座塔并不是建于同一时代,也都各自的名字,金塔因为铜制塔顶金光闪闪被称为金塔,万寿寺塔是木质结构被称为木塔,弥陀千佛塔是砖土结构被称为土塔。
有了城内的木塔、土塔、金塔之后,又将城北白塔寺内的塔称为水塔,将城南崇庆寺内的塔称为火塔,这样的五行塔很牵强附会我每到一城都喜欢去当地人傍晚聚集的地方,在前一座城武威我去了南城门广场,在张掖就要到木塔广场。
历史记载木塔周围鸟雀环绕,今天这里依然全是飞鸟,武威南城门广场上一群群人在舞蹈,张掖木塔下最热闹的是篮球场,凉州甘州真是文体不分家既然已经到了土塔所在的大佛寺,那就要去拜访一下这座张掖最重要的宗教建筑前面我在武威了解到西夏国非常崇尚佛教,修建了很多佛寺,张掖的大佛寺就是西夏的皇家寺院,建于西夏永安元年。
进入大佛寺我直奔大佛殿,殿门两侧镶嵌着砖雕与壁画,正门上方挂着匾额“无上正觉”大佛殿内有世界上最大的木架构泥塑卧佛,卧佛是空心的,制作的时候先用木头搭建框架,然后用泥覆盖成形,最后进行表面彩绘大佛寺藏经阁里收藏着一部明英宗朱祁镇敕赐的《大明三藏圣教北藏经》,明成祖敕令在北京雕大藏经,到英宗时期完成,集合佛教经、律、论共1621部6361卷,颁赐全国重要的寺院。
此外大佛寺内还收藏了一些珍贵的佛教音乐曲牌,也是明成祖时期收集各地佛教音乐,编成《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名称歌曲》大佛殿背后有十八罗汉雕塑和佛教壁画,和其他的佛殿不同,这座寺院的降龙罗汉形象不是罗汉脚踩着龙,而是让龙悬挂在房梁上,因为大佛寺是一座西夏皇家寺院。
象征君主的龙不能被踩在脚下
11世纪初党项人在西北崛起,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甘州成为西夏夺取河西走廊的焦点,最终李元昊占领了甘州,大佛寺修建历时5年在西夏崇宗贞观三年完成,历史上这座寺院有过许多名称,明清时期曾叫“弘仁寺”“宝觉寺”“宏仁寺”,民间称为甘州卧佛寺或称西夏国寺。
这座大佛寺不仅仅是西夏皇家寺院,在一些民间传说中,还将南宋和元朝也牵扯进来蒙古监国拖雷的妻子、四帝之母克烈·唆鲁禾帖尼来到甘州,听说大佛寺许愿十分灵验,她带着身孕前往寺院许愿,结果在寺院内生下了他的第四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元世祖忽必烈,忽必烈的母亲后来也葬在这座寺院里。
这个传说显然是不可靠的,忽必烈的母亲是聂斯托利派基督徒,她不太可能到佛教寺院里祈祷,这个故事的编造者可能混淆了大佛寺和张掖曾经存在过的景教甘州十字寺,因为一些汉学家们认为克烈·唆鲁禾帖尼葬在甘州十字寺,但也没有确凿依据。
更有意思的传奇是南宋末代皇帝曾经在这座寺院中出家,1274年宋度宗驾崩,他有三个儿子,长子端宗赵昰和三子少帝赵昺向南方逃亡,赵昰死在湛江,赵昺被陆秀夫背着崖山投海,次子就是南宋第7任皇帝宋恭帝赵显1276年1月18日元军攻到临安城下,太皇太后以皇帝赵显的名义向蒙古军队投降。
投降后赵显被送到元上都,忽必烈封他为瀛国公赵显被俘的时候只有6岁,他之后一直接受的是蒙古贵族教育,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19岁的时候,赵显来到甘州大佛寺学习吐蕃文翻译佛经,被尊称为合尊大师,多年后赵显偶然了解到自己的过去,写下一首诗: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元英宗知道这首诗后大怒,下令赐死赵显,《佛祖历代通载》中提到“至治三年四月,赐瀛国公合尊死于河西,诏僧儒金书藏”,就这样52岁的宋恭帝赵显结束了他47年的俘虏生活赵显与河西地区还有一个悲惨的关联,元朝江南释教都总统杨琏真迦盗掘了在绍兴的南宋6座帝陵,其中就包括赵显父亲宋度宗的永绍陵,杨琏真迦正是来自河西。
赵显在出家前和一个蒙古贵族女人结婚,他们有一个儿子叫赵完普,赵显去世20年后,白莲教明王韩山童起义,自称是宋徽宗八世孙以宋为国号,当时大元帝国各地爆发农民起义,很多义军都打着恢复宋室的旗号,赵完普的存在引起了元朝政府的担忧,元顺帝下令将赵完普送到偏僻的沙洲,也就是敦煌,严禁他与任何人来往。
之后就再也没有关于赵完普的记载,也许朱元璋建立明朝的时候,宋朝末帝的儿子还在世民间有传说元朝末代顺帝是赵显的儿子,赵显的妻子生下赵万普之后怀了第二个孩子,路过甘州的时候被一个蒙古王爷强行娶走,这个王爷就是后来的元明宗孛儿只斤·和世㻋,赵显这个没见过面的次子后来被拥立为帝,就是元顺帝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他放逐兄弟赵完普也是担心赵万普把这个秘密讲给别人。
这个传闻站不住脚,因为元顺帝的母亲并不是蒙古人,而是东察合台汗国的贵族女子罕禄鲁·迈来迪,所以这个传闻还有第二个版本,说迈来迪先嫁给了赵显,她怀孕之后被当时还是王爷的元明宗娶走,总之传闻越来越不靠谱蒙古人也有个传闻,认为明成祖朱棣是元顺帝的遗腹子,他的母亲是元顺帝的第三妃子洪吉喇氏,元大都被攻破时没有逃走,被朱元璋纳为妃子,但她当时已经怀了元顺帝的孩子,就是后来的朱棣。
这个传闻同样站不住脚,因为朱棣出生的时候是1360年,但1368年朱元璋的军队才攻入元大都“你的孩子是我的种”是自古以来斗嘴的重点,要是把这两个传闻连上,明朝皇帝还真的是继承了宋朝皇室血统我在各地旅行都喜欢了解当地的传闻野史,一部分虚虚实实,一部分彻底荒诞,其实古代游记有一个特点,除非是官派考察,不然记录基本都是虚实结合,景色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记录自己的情绪和对社会议题的表达,就像中国文人喜欢在前人著作上添加自己的注释观点一样,所以古代游客都爱扎堆去著名人文景点,这样才能看到前人留下的痕迹,而对深山荒野海滩是不太喜欢的。
我本人更倾向于这种旅行,因为我对旅行地本身的兴趣并不大,我更在意这个地点与我个人的连接,这里的历史和我故乡的关系与相互作用,这里的建筑、食物、景观能够开启我哪些感受我离开大佛寺,傍晚冷清的商场门口,看到一个男人在拉小提琴,我是他唯一的听众。
甘州乐曲在唐朝非常发达,当时的宫廷音乐往往以边地为名称,也就有了甘州曲这个教坊曲目,后来发展为词牌晚餐之后我散步到老城中心,在东西南北大街交汇处看到张掖城著名的镇远楼,四面城门门额分别有砖匾“旭升”、“宾成”、“迎薰”、“镇远”,每个方向的的城楼各挂着两块牌匾,下层是“金城春雨”、“玉关晓月”、“祁连晴雪”、“居延古牧”,上层是“九重在望”、“万国咸宾”、“声教四达”、“湖山一览”。
这座镇远楼曾经在清朝顺治时期甘肃的一次叛乱中被烧毁,满洲人的君主爱新觉罗·福临入关,开启了一个新的王朝,但是帝国的统治并不稳定,退却的农民军依然保留着一定的实力,留在北方的明朝遗旧也在发起抵抗运动,带有羞辱性的剃头令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地方豪强愤怒不满,同时在大清国政府中要职都是由满洲人担任,其他民族只能担任副职,一些本来已经服从大清国的前明官员开始愈发不满。
米喇印的家族在明朝时期是甘州本地回民军事世家,原本属于对改朝换代持观望态度的地方豪强,他本人在新政府中继续担任甘州抚标副将的职务,但因为剃头令与大清政府产生裂痕,同时政府要求甘州军队前往四川镇压叛乱,不远离开家乡的军人们更加不满。
米喇印与凉州的丁国栋秘密联络,在1647年重阳节借助庆祝节日发难杀死政府官员占领了甘州城,战乱中镇远楼被烧毁甘州、凉州的起义军占领了大半个甘肃并拥立明朝宗室,帝国派军队前来平叛,两年后米喇印与丁国栋相继战死,起义平息后甘州政府重修了镇远楼。
夜晚我回到居住的青年旅馆,去公共浴室洗澡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男浴室里竟然还有双人间,如果是不区分性别的浴室里有情侣间我还能理解,为什么区分性别的浴室会有双人间呢?顺着前一天去过的大佛寺,为了寻找佛教在张掖的兴盛,我第二天一早前往马蹄寺,从张掖城里到马蹄寺没有方便的公共交通,我找了一辆车来到马蹄寺,路上下着小雨,这种天气倒是很适合参观石窟。
车子进入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我想起之前采访过李睿珺导演,那时他的电影新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就是关于两个裕固族孩子的故事唐朝时回鹘汗国分成三支,一支西迁到葱岭以西建立喀喇汗国,一支在吐鲁番盆地称为西州回鹘,也叫高昌回鹘,一支在河西地区称为河西回鹘,也叫黄头回鹘,河西地区回鹘各部中的甘州回鹘崛起建国,最后被西夏与辽国联军灭国,甘州回鹘就是裕固族的祖先,明朝时被集中迁到现在的肃南地区,而高昌回鹘后来成为维吾尔族的一部分。
裕固族很有意思,外表看起来像蒙古族,族源上和维吾尔族更接近,宗教信仰受藏族影响信奉藏传佛教,而高昌回鹘曾经是唯一以摩尼教为国教的国家,喀喇汗国则在第三位君主萨图克时期改宗伊斯兰教之前马达汉在甘肃专门探访过裕固族聚居的村落,认为他们像汉化的卡尔梅克人或者柯尔克孜人,而且马达汉提到一点有趣的描述,他认为裕固族比其他的游牧民族更加忧郁。
马蹄寺石窟分为南北两边,有三个石窟最出名第三窟是著名的“三十三天”,一共有十九个窟,远处看起来像刻在山壁上的宝塔一样,各个石窟之间通过狭窄小道相连,有一些通道需要手脚并用艰难地攀爬第七窟在第三窟两侧,长方形窟前有三个窟门,窟门后是宽敞的前堂,后面是一个方形有中心柱的空间,正面凿出三个佛龛,两侧甬道和后壁有四十六个佛龛,前堂南、北墙壁绘着礼佛图。
1958年以后马蹄寺被严重破坏,现在的石窟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之后修复的石窟内有一部分还没有修复完,保留着文革时被砸烂的样子,我绕到唐卡后面看到了被画挡住的部分,台子上摆放着一颗佛头,身子没了,唐卡前面的石坐佛像身子还在,头却没了。
文革的时候,人们把绳子绑在佛像脖子上,从石窟里拽下来,佛的头摔断了第八窟马蹄殿是马蹄寺名字的来源,这个窟平面是长方形,窟内有中心方柱,三面墙壁有圆拱形佛龛,地面上有一处马蹄印,传说是格萨尔王的马走过这里踏下的足迹。
雨中的马蹄寺石窟外雾气蒙蒙,我在石窟门口一张破烂的告示上看到游客留下的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也是应景在另一座佛殿内,我还发现了一处题字,“渐渐鸡皮鹤发看看行步龙钟假饶金玉满堂难免衰残老病任是千般快乐无常终是到来。
唯有径路修行但念阿弥陀佛”落款是七四老僧释融照,时间是1969年仲夏月释融照是千佛洞现任方丈谛净法师的师傅,1969年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石窟佛像、壁画损坏几乎全毁,石窟外所有建筑荡然无存,不知道融照法师当时写下这首谒语是什么心情。
其实马蹄寺石窟最动人的故事不是关于佛教,而是和儒家有关两晋南北朝是中原历史最黑暗的时期,充满了杀戮和恐惧,统治者都是精神病人,知识分子过着大烟鬼一样的日子,老百姓被当成牲口在河西走廊,郭荷、郭瑀、刘昞三代学者隐居在这片山中潜心研究保存学术,拒绝服侍暴君,在乱世里河西地区儒家又找回了先秦时代自由结社半耕半读的无政府主义理想。
临离开张掖前,我来到本地的一家网红咖啡馆,就是小城市中房价较高的新楼盘区里一个态度平淡的老板娘独自开着一家符合文艺青年理想的咖啡馆他们家最网红的点是带有张掖城市名字的外卖杯套,我不知道这个非常简单的设计为什么会成为网红,也许是因为我看起来太像游客,店主特意用了这个杯套,我在店里喝却给我用打包杯装咖啡。
临走前一夜,我在青旅客厅听人们聊天,非常缓解焦虑感,我发现原来社会闲散人员那么多,闲散的理由一个比一个奇怪,相比之下我自己甚至还算是在正经做点事情的人酒泉从张掖到酒泉开始河西走廊之旅的第四站,离开前一天,张掖断断续续下了整天的雨,这个西北城市让我回忆起在上海旅居时冬季永远晾不干衣服的天气,六月中下旬的张掖气温一夜降到十几度,竟然有了深秋的体感。
一对从酒泉过来的夫妻告诉我酒泉非常热,让我充满恐慌,不过我到达酒泉感觉还算凉爽舒服,我这种一点湿热都受不了的人只能住在干燥的高纬度或高海拔地区到旅馆放下行李之后,我去了一个非常棒的地方,西凉开国皇帝李暠的墓。
我在武威已经了解了五凉中的前凉、后凉、南凉和北凉,这四个政权都是以武威作为国都,剩下的西凉却是以敦煌和酒泉为国都后凉统治末期,段业、沮渠蒙逊、秃发乌孤等人纷纷建国,李暠响应段业在北凉建立后被封为敦煌太守,之后受猜忌而反叛段业独立建立西凉。
李暠在乱世中当了皇帝,在两晋南北朝一群精神病暴君中难得地施行仁政重用文人,他雄心勃勃从敦煌迁都到酒泉,试图以一郡之地东征,然而北凉的沮渠蒙逊也在同时计划西征,西凉国力薄弱只能勉强自保李暠死后他的儿子李歆试图实现父亲的遗愿,不过他性格暴虐穷兵黩武,在他继位的第四年,东晋权臣刘裕废除恭帝司马德文自立称帝,建立刘宋政权,此时沮渠蒙逊也开始统一河西走廊的战争,很短的时间就吞并了西凉。
西凉只维持了短短21年三位君主,这个边陲小国成为那段黑暗历史中罕有的亮点,因为李暠效忠东晋,所以晋朝史书对他评价极高李暠本是个非常文艺的人,他死前曾经写过一首《槐树赋》,大意是中原的槐树、柏树、漆树等树木在河西地区都无法生长,前凉时期曾经试图从陕西迁移过来但没能成活,只有酒泉宫殿西北角有几棵槐树勉强生长,李暠联想自己作为汉人政权固守西北,就像那几颗孤独的槐树一样,心情非常感慨。
我找了一辆车前往这座古墓,实际上目前并不能完全确定这座墓一定是李暠的,我下到墓室里,发现了一个盗洞的痕迹,很可惜这座墓已经被盗过了,只剩下在陈列馆中展出的棺木和墓室墙上的壁画砖。
汉朝人信仰视死如生,墓葬非常奢华,到了魏晋时期提倡简葬,连皇帝的金缕玉衣都被取消了,但是人们的观念并没有很快改变,所以采用绘画的方式取代实物陪葬品,这座墓中的壁画不同于中原地区汉墓中使用的大幅壁画,而是绘制在长方形砖块上,题材也不同于前代的神话传说,而是以农耕渔猎和日常生活场面为主,很多表现的是生产屯戍的场景,反映了魏晋时期统治者继承西汉的屯垦戍边政策。
这种墓室内的壁画是在几块砖上用黄土掺合少许胶抹平打底,再用土红色颜料起稿,然后是墨线勾勒,最后用各种颜料填色单独砖面的壁画上用含胶的白垩土打底,用赭石或朱红填色,绝大部分线条都保存完好西凉灭亡之后,李家的传奇故事其实才刚刚开始,李歆的曾曾孙子叫李虎,到他的时代李家成为了关陇军事贵族集团的一员,被封为西魏八柱国之一,赐鲜卑姓大野。
八柱国中包括后来的北周君主宇文泰,隋末瓦岗军领袖李密的曾祖父李弼、以及著名的三朝帝王岳父独孤信独孤信的长女是北周明帝宇文毓的皇后,四女是李虎的三儿媳妇,也就是唐高祖李渊的母亲,七女是隋文帝杨坚的皇后,也就是隋炀帝杨广的母亲,所以隋唐两朝交替的两位君主是同一个外公的表兄弟。
唐朝建立后追封先人为君主,李暠就从西凉武昭王变成了唐朝兴圣皇帝从古墓回到酒泉市区,路上司机问我是不是来观看火箭发射,我才知道原来第二天在酒泉要发射神舟12号,不过发射中心离城区有两百多公里,我也并无兴趣前往。
这可能是一种隐喻,对比当下发生的火箭上天,我更喜欢进入地下看过往的东西,火箭发射无疑是帝国星辰大海的豪迈愿景,我却关注被一路甩在后面的碎石瓦砾蝼蚁蚍蜉我来到一家网红咖啡馆“叁”,咖啡馆所在的商场好像是奇石与森林主题,有一片很大的室内绿植,顾客感觉自己好像坐在露台上但实际上还是在室内。
过去的文艺店铺喜欢开在老城区,这几年很多地方都在做高端社区与文艺店铺的合作,这类网红店更多开设在新楼盘或者高端商场里如果要说起区别,大概这种新楼盘或者高端商场里的咖啡馆味道都还过得去,毕竟是有资本参与,有专业咖啡师和好豆子壮门面,以前文艺青年开店没准自己捣鼓容易味道奇奇怪怪。
从咖啡馆走回旅馆,我在一条安静的小街道中穿过一道旧城门,这座城门非常小,更像是个街心花园,但可能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城门,修建于前凉时期汉帝国河西四郡中的老酒泉城在地震中全毁,前凉时期重建城堡,这座小城门是当时的南城门,明朝扩建新城把这座旧城门包在了城墙里,因此才能保留下来。
现在的酒泉鼓楼是前凉时期旧酒泉城的东城门,明朝时期重新规划城区,这座城门因为位于新城的中心被改为鼓楼,东西两面悬挂着“声震华夷”和“气壮雄关”的匾额这两座城门之间距离只有几百米,可见前凉时期的酒泉城非常小,现在这片街区是酒泉最繁荣的商业街。
酒泉城里曾经还有一座海关衙门,1882年《中俄伊犁条约》设立嘉峪关海关,海关衙门设在肃州北城门外,第一任海关税务官是李鸿章选定的比利时人林辅臣,可惜这座衙门现在已经不在了。
我住的旅馆出门向南有一条大明步行街,这条以明帝国为名的街道却摆着汉帝国战神将军霍去病的雕像,街对面又有一条汉唐美食街,围绕着中心鼓楼,两条主要商业街以汉唐明三个汉人帝国命名,看来酒泉的民族主义情绪很强烈,不愧是尊霍去病为守护神的城,明朝嘉峪关锁国之后,这里就是河西走廊向西最后一座汉人控制的大城。
美食街上千篇一律的江湖流行菜,毫无乐趣,逛到夜深之后很多店铺都关门了,我很怀念兰州黄河边的茶摊,一个人旅行晚上没意思,我问司机你们这儿晚上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吗?司机嘿嘿一乐,问我“看你想要什么价格的意思”。
第二天我前往玉门老市区,一早从酒泉汽车站出发,乘坐小面包车大概需要两个小时左右,自从有了玉门新市区之后,来往老市区的车辆少了很多从玉门老市区汽车站走向尽头的老君庙油井是一段漫长的上坡路,我路过1956专家楼和玉门记忆展览馆,墙上写着标语“一切为了祖国,一切为了石油”,马路对面有一所废弃的学校,我透过门缝看到里面有一座原子标识模样的雕塑。
终于走到了老君庙老一井,但发现其实没太多可看的东西,这座油井是中国石油工业最早开始的地方,1939年就在生产石油我走进旁边的英雄公园,旁边有废弃的两排“职工小家”,我沿着另一条路回到作为游客服务中心的石油工人电影院。
现在玉门老市区努力想建成红色旅游景区,从规划好的旅游图景和路牌来说算得上有诚意,我看到一些党政机关和油田企业组织的红色旅游团来到这里参观政府为了不让游客靠近废弃的居民楼,修建了延绵几公里的隔离墙,从远景看起来一片片居民楼依然整齐完整,但走近看很多已经被废弃,窗户破碎,大门封闭。
但另一方面,这片老市区却还在建设新楼盘,包括一些旧小区还在进行修缮工程,估计是给留在本地的石油工人居住的靠近老君庙的上坡部分基本没有任何商店,但是走到靠近电影院和汽车站的下坡部分,各种商店餐馆就热闹起来,还有白天也人流涌动的农贸市场。
令我感到遗憾的是,玉门老市区真正社会主义大建设时期留下的痕迹却极少,社会主义的遗迹来自过去,社会主义的理念着眼未来,这两个方向在美学上都很出彩,但旅游建设面向的却是最乏味的当代,今天的红色文化审美不及当年真正社会主义时期的十分之一。
很多互联网文章把玉门老市区描述成废弃的鬼城,其实废弃的只是一小部分居民区,玉门油田还在运作,街道上很多蓝色红色工作服的油田工人,这里并不是普里皮亚季那样的鬼城,甚至比我之前去过的一些废旧小镇还要更繁荣一些,如果一定要找寻人类消失后的世界,老玉门火车站周围可能更适合。
离玉门不太远的低窝堡站向北是著名的404核工业小镇,自从某篇文章火了之后很多游客去找那座小镇,也有朋友问我要不要去探访一样,其实允许进入参观的只是工厂家属区而已,上一代人都是那种环境过来的,并没有稀奇的地方,而且从1996年宣布暂停核试验之后,这座核工业城生活区逐渐搬迁到嘉峪关了。
回到酒泉市区,我前往中国近代第一座公园,被称为西汉胜迹,也是酒泉名字的由来霍去病的军队击败匈奴之后驻军在酒泉,汉武帝赐酒给他寄予厚望的年轻将军,霍去病把酒倒入泉眼中,泉水就变成了酒,所有的士兵都喝到了酒。
这是个类似基督教故事中耶稣用五个饼两条鱼让五千人吃饱的神迹,我有点怀疑真实性,和他出身底层行伍的舅舅卫青比起来,霍去病是很跋扈的一个人,当然他确实有跋扈的资本霍去病并不体恤下属,不肯与士兵同吃住,这与当时包括他舅舅在内的很多高级将领与下属共患难的治军方式不同,他还因为斗气杀死飞将军李广的儿子李敢,幸亏英年早逝,不然以汉武帝晚年的心思阴暗,霍去病不会有好下场。
这座西汉胜迹公园是左宗棠下令修建的,里面还有他曾经的住所,大清国驻英公使郭嵩焘在英国期间了解到海德公园的建设理念和城市公共空间作用,他认为建设公共园林提供福利可以缓解民间紧张的情绪,他写信给前往西北镇压穆斯林武装的左宗棠提出这个建议,左宗棠曾在1875年短暂尝试过向民众开放兰州肃王府花园,1879年左宗棠驻守肃州修建了酒泉公园。
令我惊讶的是,这座公园里竟然还有一座小型动物园,这种小城市市区内动物园的动物福利就不提了,但我没想到这么小的动物园里竟然还有狮子、老虎和两种熊,狮虎离游客只有一米的距离,这大概是我最近距离观察狮虎,而且所有的食草动物都可以用手摸到,包括网红动物矮马与羊驼,不知道是疏于管理还是觉得无所谓,而且有意思的是,这里的狮子就是在动物园内出生的,想不到这座动物园竟然有繁育大型食肉动物的能力。
晚餐我选择了一家烤肉馆,这座城最著名的美食是嘉峪关烤肉,品类上比较类似于新疆烤肉,吃完这顿烤肉明天我就要去嘉峪关了我的隔壁桌是一对夫妻,丈夫好像胃肠不太好,妻子不让他吃肉,丈夫争辩都来西北旅游哪有不吃肉的,妻子就一直在训斥他。
后来妻子出去接了个电话,丈夫看了一眼我桌上的烤肉笑了一下,他可能羡慕我能自由吃肉,我却羡慕有人这么关心他在这家烤肉馆里我还吃到了兰州软梨,特意说起这种食物是因为之前我介绍东北冻秋梨的时候,很多甘肃人和我提到了这种软梨,我这次专门尝了一下,口感并不完全一样,可能是选用的梨品种不同,东北冻梨选择的是苹果梨,最好的产自延边,兰州软梨选择的是香水梨,最好的产自靖远。
第二天我前往嘉峪关,酒泉肃州区与嘉峪关是双子城一样的结构,两地之间有城际公交车连接,非常近在前往嘉峪关之前我听闻过葡萄牙传教士鄂本笃的故事,他伪装成亚美尼亚商人试图进入明帝国寻找利玛窦,但滞留在嘉峪关拿不到通行名额,最后委托其他商人帮忙终于在北京联系上了利玛窦,可惜利玛窦派人刚来嘉峪关找到他,他就去世了。
斯文·赫定和斯坦因路过嘉峪关的时候试图寻找过鄂本笃的墓,但都没有找到,我曾发掘出一篇互联网远古时代残缺的博客,里面提到在嘉峪关北面有一座墓,当地人当作是穆斯林的拱北,但博主认为很可能就是鄂本笃的墓嘉峪关比山海关早建了九年,在明朝时西出嘉峪关就相当于出国了,我这个山海关外的人从来没到过山海关,却先到了嘉峪关。
嘉峪关与我的故乡沈阳有一点点联系,明朝初期将军冯胜选择在这个要塞地点修建嘉峪关,他晚年受蓝玉案牵连被赐死,冯胜的儿子冯直在河北做官,因为反对朱棣篡权逃亡到山东并娶了一位回族妻子,有一支后代到了山海关外,沈阳回族中很大的一支冯家就是冯胜的后裔。
嘉峪关包括外城、内城和瓮城,作为明长城西端之首组成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一百里一城的边境军事防御体系清朝时期嘉峪关不再是边关逐渐败落,民国时期城楼被拆除,现在的嘉峪关内城几乎全部是后来重建的
关于嘉峪关城楼的毁坏有很多记载,据斯文·赫定的记述嘉峪关城是被马仲英的军队破坏的,城楼上的横梁和椽木被拆下来当柴烧,还把城垛的砖敲下来盖房子也有学者认为,马仲英1931年驻扎嘉峪关,之后依然关于城楼的记录,虽然破烂但确实存在,损毁倒塌的原因很可能是自然灾害加上缺少修缮。
斯坦因在《西域考古图记〈穿越塔克拉玛干〉》中提及嘉峪关城内房屋除了衙署之外大多已经荒废,记者范长江在《嘉峪关头》中提到嘉峪关城内已全部荒废,街市房屋破败,城楼仅剩几根支柱勉强支撑嘉峪关关城西门外立着清朝嘉庆时期肃镇总兵李廷臣书写的“天下雄关”的石碑,1839年林则徐被派往伊犁,路过嘉峪关时,他看到西城楼上有天下第一雄关的匾额,林则徐把这个见闻记录在《荷戈纪程》书中。
1873年左宗棠担任陕甘总督驻扎肃州,下令整修已经倒塌的嘉峪关城墙,林则徐曾经见到的匾额在左宗棠到来的时候已经不存在,左宗棠又重写了一幅,他写的这块匾额在1931年马仲英的军队驻扎嘉峪关期间被焚毁,现在这块牌匾是1995年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写的,这次没有挂在西城楼,而是挂在了东城楼。
现在的嘉峪关关城内有游击将军府、井亭、文昌阁,东门外有关帝庙、牌楼、戏楼等嘉峪关文昌阁始建于明朝,清朝末期成为文官办公的地方,嘉峪关的这座关帝庙在明清时期是河西地区最大的关帝庙,但只有牌楼是遗留的老建筑,其他部分都是1998年重建的。
我登上嘉峪关关城,导游提醒游客们关注城墙边沿上著名的嘉峪关一块砖,这座城堡的建筑师经过严密计算,最后为工程准备的砖只剩下这一块,摆在城墙上作为定城砖,体现的是工程规划的严谨导游说有这块定城砖在,嘉峪关从来没被攻破过,其实嘉峪关的修建本就是明朝西北战略收缩的结果,伴随着的历史大趋势是亚洲内陆丝路地带逐渐衰败,最后真正的对手是从东边山海关打进来的。
我从关城回到嘉峪关市区吃午餐,朋友推荐我去富强市场,当地人称为十四栋,也就是酒钢宿舍区的十四栋楼,市场里大部分是烧烤店,嘉峪关烤肉非常出名,原因大概和东北烧烤一样,老工业城市工人们下班后主要的娱乐方式就是吃肉喝酒,不过东北本土工业烧烤兴起于工人大规模失业的年代,烤的都是边角料,真正的烤肉在我童年印象里都是朝族人和维吾尔人在经营,而回民菜肴则以炖和烧为主。
市场里有一家回乡粉汤馆,有点像牛肉汤非常好吃,粉汤和我之前在兰州牛肉面馆里吃过的酿皮口感有些类似,都是用淀粉凝固之后制作的弹性半透明食物,有意思的是这家店把加肉叫做加工吃过饭后我去市场对面的酒钢职工游乐园转了一圈,公园内有一座巨大的塑像,一双手举着钢铁,是这座城市的工业象征。
嘉峪关不像是传统的甘肃城市,倒是类似于新疆兵团城市,明朝嘉峪关本就是很小的边境关城,清朝征服西域后嘉峪关失去作用逐渐荒废,直到酒钢大工业建设才繁荣起来,所以这座城市的气息与整条河西走廊都不太一样,确实很像东北的工业城市。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嘉峪关这座城市的防疫要求格外严格,比如公交车或室内空间必须要戴口罩,在甘肃其他地方要求相对不是很严格,这种严格执行统一行政命令的集体主义习惯往往是因为本地有纪律性很强的机关,比如驻军、大型国营工厂或科研机构。
如今人们提到酒泉这座城市的名字,往往会和嘉峪关区分开,后者虽然是一座围绕酒钢的工业城市,但在人们的内心中却依然是老迈的边关,而酒泉这座以庆贺征服战争命名的城市,如今已经成为航天工业的象征,新的帝国征途正在向更远方开启,但也如同霍去病分给士兵酒喝的传说一样,故事背后寄托的是希望帝国的雄心霸业能分给普通民众一杯美酒。
和骄傲的霍去病相比,我倒是更欣赏李暠,他在临终前留下遗诏:“我从小遭受痛苦,经历各种艰难,在社会动乱时被推举,才弱智浅,不能统一河西地区现在气力衰弱,恐怕不能好转了死是自然规律,我并不悲伤,所遗憾的是大志不能实现。
居于最高地位的人,应当仔细地警惕危亡的预兆我死之后,我的儿子李歆就如同各位大臣的儿子,好好地教导他,告诉他我的经历,不要让他高高在上,专横骄傲自以为是”在酒泉最后一夜,明天去敦煌,我生怕自己看不懂莫高窟,咨询了一位朋友,他说壁画就是给看不懂佛经甚至不识字的人绘制的连环画和海报,目的就是通俗直观,如果看不懂,说明你识字太多,影响了你的读图能力。
敦煌我从酒泉坐火车前往敦煌,过道隔壁是一对母子,小男孩六七岁,这是男性最烦人的年龄,又爱乱动话又多,而且因为身体还没长开,头部比例大但发型又单一,外形美感比同龄女性差很多但按我的过往经历,这段年龄又是很多男性一生中真正最自信的时候,既能沉浸于自己世界不为外界侵扰,又能勇于回嘴不在意面子。
等大一些之后,一部分男性就会相对封闭,沉浸自我怯于触碰外界,再大一些之后,连沉浸自我都充满焦躁不安在火车上我重温了一遍自井上靖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敦煌》,这部电影也是我对敦煌最初的印象来源,片子讲的是公元1036年敦煌被西夏吞并的历史。
安史之乱后唐帝国衰弱,吐蕃帝国趁机入侵,占领沙州六十年,848年本地豪强张议潮发动起义,击退吐蕃军队建立归义军政权,以沙州为中心名义上恢复了唐帝国在敦煌地区的统治之后唐帝国军队收复三州七关,但是对天水以西的领土态度消极,不愿再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
归义军在收复沙州和瓜州后继续进攻,又占领了伊州、甘州和肃州851年归义军使团到达长安,唐宣宗任命张议潮为河西节度使,归义军号称收复河西十一州,但脱离吐蕃控制的党项、回鹘、吐谷浑各个部落依然处于独立状态又过了10年,归义军终于占领河西重镇凉州,收复了整个河西走廊。
张议潮在69岁的时候入朝觐见唐帝国皇帝,之后留在长安被视为人质,归义军政权逐渐衰落陷入内乱,伊州和甘州被回鹘占领,肃州不再听从归义军,相隔很远的凉州也实际上脱离了归义军的控制,到张议潮的孙子张承奉领导归义军时,领土只剩下沙、瓜二州。
朱温接受唐哀帝禅让称帝建立后梁政权三年后,张承奉也称帝建立西汉金山国,这是在西凉政权之后敦煌第二次成为国都,但只有8年的时间,回鹘军队进攻敦煌,张承奉被迫签订城下之盟,称甘州回鹘可汗为父张承奉死后,张议潮的外孙女婿曹议金重新建立归义军政权,他积极拉拢周围政权,把两个女儿分别嫁给甘州回鹘可汗和于阗王,并让儿子曹元忠娶了于阗王的女儿。
当时中原正是五代时期的后唐,曹议金获得了唐庄宗李存勖的正式册封,曹氏归义军政权一直坚持到公元1036年被西夏吞并,也就是井上靖的《敦煌》里描述的那一幕1372年明帝国控制河西走廊并修建嘉峪关,嘉峪关以西归羁縻卫所关西七卫管理,敦煌由沙州卫管辖。
1516年吐鲁番汗国占领敦煌,明帝国在1524年封闭嘉峪关放弃瓜州和沙州,此后两百年敦煌和中原失去了联系,直到大清国击败准噶尔汗国后重新占领嘉峪关以西来到敦煌的第一站,我先要去寻找敦煌老城的遗迹,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古老的敦煌城内几乎没有古建筑。
因为现在这座党河东岸的敦煌城是清朝雍正时期建的,旧敦煌城在党河西岸,我在酒泉时候拜访的那座古墓的主人西凉王李暠去世后,北凉王沮渠蒙逊进攻敦煌引党河水灌城,古城几乎毁掉
明朝放弃嘉峪关以西,敦煌逐渐败落荒废,直到清朝雍正时期旧城被洪水彻底冲毁,在党河东岸修建新城,也就是现在的敦煌城区1907年斯坦因拍摄的照片里还能看到曾经的老城门等建筑,可惜的是文革和1979年党河洪水让新城的清朝建筑也几乎全毁,90年代后的城区建设拆除了沙州夜市周围的几栋清朝建筑,也就是最后一点古建筑遗迹。
我来到党河西岸,找到曾经的敦煌旧城西北角墩,像一座小土山一样,城墩比城墙高出一倍多,下部为夯土板筑,上部是厚大土坯砌成,这几乎是旧敦煌城唯一的大型残留1907年马达汉在旅行中注意到了这座老敦煌城的废墟,在他的记载中当时的敦煌城有夯土建造的外城墙和砖砌的内城墙,但城墙维护的很差已经部分倒塌,交叉的街道把古城分成四部分,在城南有一些大仓库作为粮仓,这座粮仓保留了下来,就是沙州夜市对面的南仓。
在城北的沙州乐园里还有一座北台遗址,实际上就是一截土墙,原本是内城的北台庙,这大概就是清朝时期敦煌城的范围我跟随着一篇互联网古典时代的博客文章在城区内找到了火神庙大殿,是城里难得残留的老建筑,已经不开放了,被包围在一片居民楼中。
围绕这座庙有一段学术争论,日本学者小川阳一认为这是唐朝时粟特人修建的琐罗亚斯德教火庙的延续,而中国学者姚崇新认为这座庙是中国本土的火神庙,他的观点是宋元之后中国人并不会将外来的祆教火庙与本土火神庙混淆,而最大的问题是唐朝时的敦煌沙州城在党河西岸,现在这座敦煌城是清朝重建,火神庙也是清朝的建筑。
从火神庙走回旅馆,街道上有很多卖李广杏的摊子,这也是敦煌的特产,我在河西走廊一路喝过来的杏皮茶最正宗的原料就是使用李广杏,不过李广好像并没有到过河西走廊,在酒泉和张掖屯兵的是他的孙子李陵,而在河西走廊建立功勋的是李氏家族的仇人霍去病。
在敦煌的第一夜我前往敦煌大剧院观看此次旅途中最期待的演出之一《丝路花雨》敦煌的物价和甘肃其他地方比要高,一个人旅行,我都没打算去镶了一圈彩灯的鸣沙山和自来水灌出的月牙泉这种纯玩景点,但演出还是很值得买好位置观看。
老版的《丝路花雨》是根据敦煌莫高窟的壁画结合历史做了艺术加工,也是将反弹琵琶伎乐天的形象用真人演绎出来,设计舞蹈时最大的难点是如何实现反弹琵琶,因为这个姿势并不适合弹奏,舞蹈家和历史学家们不确定这是真实的舞姿还是画师们的想象,最后推测可能是舞蹈中某一瞬间的场景,琵琶在舞蹈中作为道具使用,而不一定是真实弹奏。
这个舞蹈的故事在古代敦煌背景下,将一带一路与扫黑除恶相结合开端是一对中国籍父女救了一个伊朗企业家,结果遭遇敦煌本地黑恶势力,女孩被劫持到夜总会强迫演出后来父亲找到了女儿,伊朗企业家给女孩赎身,结果黑恶势力勾结政府官员陷害父亲,父亲在莫高窟强制劳改,女孩跟随伊朗企业家回国。
几年后,伊朗企业家率代表团带着女孩访华,地方政府贪腐官员指使黑恶势力抢劫外商代表团,父亲为了保护女儿死去,再后来敦煌召开一带一路峰会,女孩在大会上怒斥敦煌政府贪腐官员的罪恶行径,在场的中国省部级领导主持公道,表示中国有能力建设公平公正法治健全的一带一路新秩序。
从大剧院返回旅馆的路上,我问司机给我推荐一个本地人买纪念品的地方,不要夜市那种全是游客的司机想了一下,问我“本地人为什么要买纪念品”在敦煌这几天正好赶上父亲节,我特意给父亲买了礼物,平时我根本不会消费旅游纪念品,但现在男性尤其中年男性是被消费市场抛弃的群体,这反而刺激我要给父亲消费,我可能就是天生反骨享受逆流。
我给父亲买的礼物是夜光杯,这是一种用祁连山墨玉打磨而成的杯子,凉州词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句就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店主告诉我这种杯子只是盛装葡萄酒的时候在夜晚的月光下会呈现出特殊的光影效果,如同光从杯子中溢出一样,杯子本身并不会真的发光。
我猜想也是这样,发光的矿石多半带有放射性,不能拿来做杯子晚餐我找到一家离夜市较远的小餐馆,典型的西北回民一家人开的店,媳妇带着两个小孩坐在门口玩,丈夫和母亲招待客人敦煌的物价不低,基本都是旅游导向,这边的单人游客比较少,多人游客或者旅游团更愿意去大型餐馆或者夜市里的网红店。
司机说正常年份到这个月应该是旅游小旺季,接下来就是寒暑假旅游大旺季,但瘟疫的影响还是有一些,比往年低迷不少司机听说我为了写作而来到敦煌,他建议我可以之后挑最淡季的时候再来,看看当地人真正的日子是什么样我的童年和莫高窟有一点缘分,我10岁时候住的家对面有一座电影院,1999年沈阳作为金鸡百花奖分会场,这座电影院就在外墙上绘制了两幅壁画,一幅是金鸡一幅是百花,上面的人物形象就是莫高窟的飞天,我那时每天透过窗子看到这两幅壁画,飞天的形象就印在我的脑海中了。
在敦煌最重要的一站就是莫高窟,不过作为普通游客参观莫高窟恐怕收获有限,因为每个石窟参观的时间太短而且不允许单独自由参观,由于缺少照明,壁画很难看清楚细节。
如果一定要谈到实地参观的必要性,在石窟中会有更感性的体验,空间距离、尺寸比例、光线、温度、实物质感、空气中尘埃的味道等等,当然这些体验基本上都来自半个世纪里敦煌研究院工作人员的辛苦工作,在老照片里可以看到很多壁画破损非常严重,如果没有保护和修复,我们今天看到的大概就是一团模糊的颜料。
在王道士发现藏经洞后,各国探险家来到敦煌带走大量珍贵文物,然而这并没有引起中央和敦煌地方政府足够的重视,甚至敦煌政府还做出过一件荒唐的事情,把一支外国流亡军队滞留在莫高窟内俄国十月革命后,反对苏维埃政权的白俄军队进入新疆,白俄军官安德烈·斯捷潘诺维奇·巴奇赤和鲍里斯·弗拉基米洛维奇·阿连阔夫试图将新疆作为反攻俄国的根据地。
后来在远东的白俄领导人谢苗诺夫要求阿连阔夫与自己会合,杨增新同意派马车送他们经甘肃前往蒙古1921年6月阿连阔夫的军队到达敦煌,敦煌政府担心影响城内治安,不敢放白俄士兵进城,将他们全部安置在莫高窟中,这些白俄士兵将洞窟的门窗拆卸当成燃料,在洞窟内生火做饭,很多壁画被烟熏得无法辨认。
随着事态扩大,杨增新又把在莫高窟的白俄军队劝回新疆,他们后来很多加入了新疆归化军阿连阔夫本人一开始被送到兰州阿干镇一个村子里,后来杨增新把他接到迪化软禁,1923年冯玉祥扣留了阿连阔夫引渡给苏联,之后他被判处死刑。
如果想欣赏莫高窟壁画的细节,更好的方式是去数字陈列中心,里面有8座全比例还原的石窟,能近距离欣赏壁画的空间位置比例莫高窟在不断进行数字化处理,随着西北地区湿度的变化,未来有可能会关闭石窟我猜测以后会把整个莫高窟完全复制,在博物馆里把所有的石窟都重建展示出来,然后原石窟就彻底封闭完全用于研究保护了。
来到莫高窟的游客都会在九层楼拍照,因为石窟内不允许拍照,九层楼是唯一能证明自己来过莫高窟的地方,莫高窟的文创雪糕也以九层楼作为模板今天的九层楼前身是敦煌商人戴奉钰在1898年修建的五层楼,1908年伯希和带领法国中亚考察队来到莫高窟,摄影师夏尔·努埃特拍摄了当时的五层楼。
1924年华尔纳来莫高窟的时候发现北大像完全暴露在户外1927年敦煌德兴恒商号布施修建北大像外建筑1934年斯文·赫定来敦煌考察期间拍摄了还未竣工的九层楼,是九层楼最早的照片,到了第二年九层楼终于建成参观过莫高窟,我一直惦记的是把我自己和朋友家人的名字、故事、作品保存的更久,在我们这个社会不久崩塌后,下一个时代的人们有可能找到这些记录,如同莫高窟里的壁画。
我诞生了一个想法,找一座山开挖石窟,把我和家人朋友的作品封存在里面就像藏经洞一样,再把大家的样子画成壁画,在我的小世界里只有我认识的人值得我把他们记录保存下去,更公众的内容就让别人去保存吧之后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了,每看到一片山我就想会不会有人在里面偷偷做着这些事情,自己开凿石窟画壁画,或者把自己认为重要的记录保存在里面,希望留到下个朝代后人能开启。
离开莫高窟,我在莫高窟数字中心旁边的剧场观看了《又见敦煌》,这是敦煌演出中最让我感到惊喜的,一部场景装置非常出色的沉浸式表演,对敦煌重要的几个历史时刻也有完整的梳理我认为这里有中国一流的剧场设计,但很可惜内容情节略浅薄而且过于煽情,演员表演只是晚会诗朗诵的水平,而且作为旅游区演出,一个严重的问题是人数太多,观众没法沉浸在演出中,都沉浸在人群中了。
敦煌周围的另外两处景点阳关烽燧和玉门关小方盘城我都没有去,其实古代写下关于这两个地方诗歌的诗人们也大多没有真正去过现场,地点本身并不重要,还是留在脑海想象中吧历史上的玉门关也不止一座,古代诗人们也不太能分得清楚,在唐代诗人的视野里,玉门关是汉地和西域的分界线,更多的是一种文学表达意向。
今天作为景点的这座玉门关在东汉光武帝时期就废弃了,之后的新玉门关在瓜州县境内,已经被淹没在水库下面王之涣有一首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首诗的另一个版本第一句是黄沙远上白云间,黄沙这个词更为准确,因为玉门关距离黄河太远了,而周围的沙漠环境更符合黄沙。
另一位唐朝诗人王昌龄也有一首提到玉门关的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虽然是边塞诗人,但也没有真正到过玉门关,因为在玉门关看不到雪山相反出生在西域的李白倒是应该亲眼见过玉门关,他的诗更为应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在敦煌的旅行今晚就结束了,意味着我的河西走廊之旅大体上已经完成了如果没有莫高窟,敦煌可能是我这一路印象最差的地方,所有依赖旅游业的小城市都有一种昂贵而俗气让人尴尬生厌的气息,但反过来想,曾经的敦煌是丝路重要的贸易城市,这条商路上很多过往的重要城市都已经荒废,能支撑繁荣到今天的是少数,敦煌的旅游业本就是意外收获,如果没有莫高窟,孤悬沙海的敦煌怕是难以依靠一堆土墙残骸经营旅游业,莫高窟也算是敦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结束了西河走廊的旅行,我还有最后一站要先返回兰州。
从敦煌回兰州的路上经过瓜州,瓜州往北有一片黑戈壁,一百年前那里有一个传奇人物黑喇嘛丹毕坚赞,他应该是个出生在新疆拥有俄国国籍的卫拉特蒙古人,但他自称来自里海边的阿斯特拉罕这个人既反清又反俄,更反对革命后的俄国和蒙古政府,在中蒙俄三国交界的戈壁当了土匪,极具人格魅力,称自己是大黑天护法拥有超自然力量,最后被蒙古军警逮捕处决,他的头被存放在冬宫博物馆里。
我乘坐的这趟火车最终目的地是天津,这几天临近共产党的成立纪念日,去天津的火车需要二次安检,坐普通列车要比坐高铁列车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坐在1号车厢最前面听列车员们聊天,最有意思的是这趟车的列车员都是天津人。
我最后要去的地方在白银市永泰县的西面,一座明朝万历时期修建的军事要塞永泰龟城,城内建筑基本全毁于文革,但整座城大体上保存了下来,很多电影都在这儿取景拍摄,永泰县政府曾经想开发为旅游古城,但一直没有实现
永泰龟城只有一座城门,但城墙被村民挖出了几处开口,村民们之前用城墙夯土修建房屋永泰龟城的正门有点奇怪,当地人说这其实是电影剧组搭建的,并不是原来的城楼,最早的城楼不在前面的瓮城而在后面的主城上,但建筑早就没了。
以前拍电影的时候很多剧组都在城里搭建景观,甚至还搭建过一座西式教堂,游客们常常以为是老建筑,很多人爬到城楼上模仿《大话西游》的经典场景
当地政府之前想保留这些电影景观用于古城旅游建设,但改造难度太大,后来在县城附近建了另一座敦煌影视城,这座古城里的景观就废弃不用了因为一直有旅游开发的传闻,古城里有一些村民决定留在这里等待拆迁费,所以村子里还有小店铺,专程来这里摄影的游客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只拍摄城门部分。
古城里有一座1920年修建的学校,之前是清朝派驻官员的府邸,曾经周围村子的孩子都在这儿上学,现在被改造成一座小型陈列馆,里面有这座古城的历史介绍和复原沙盘因为缺水的缘故,这座城的人口越来越少,现在城里还住着大概几十个居民,静静等待彻底废弃。
出来走走证实了一个观点,“当你看到一只蟑螂时,你家至少有一千只蟑螂”,同样当你看到一个自媒体发表了某处无人秘境遗迹时,至少已经有一千个自媒体去过了这一趟路线无论是老玉门还是永泰龟城,其实当地政府早已努力进行旅游开发,并不打算废弃,虽然做的不太成功,但断断续续一直都有游客前往,也还有相当数量的居民。
回到永泰县城已经是傍晚,前些日子这里举行的山地越野马拉松发生了严重的事故,路上司机告诉我现在这座城的官场一片混乱,短时间内旅游业也会受到很糟糕的影响我每到一座小城,都喜欢去本地居民聚集娱乐的地方,永泰县火车站前的广场夜里非常热闹,我在这儿欣赏到一种民间艺术,开头是一男两女三位艺术家用方言戏腔争论某个问题,然后三人开始像戏曲一样进行演唱,中间包含男性艺术家的大段单白,唱腔有点类似我在博物馆里听到的凉州贤孝,也叫凉州劝善书,我询问了一位长者,他告诉我这是秦腔的一种,在本地中老年当中颇有受众。
我在甘肃这一路走过的地方市民生活氛围都非常好,坚定了我的一个观念:离深圳、上海、北京三座城越远,离幸福越近。
从永泰返回兰州,这趟火车的列车员大概是遇到了情感挫折,车厢里一直在放着很悲伤的港台老情歌,我周围的座位都空着,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窗外闪过荒凉的群山,特别像电影里各种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经历一遍之后坐火车去远方,我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就是我对KTV不感兴趣的原因,听一晚上情歌我得缓三天,情深伤身在兰州的最后一晚本地朋友带我去品尝了罐罐茶,罐罐茶在兰州到河西地区很少见,要去天水、平凉、陇南那边多一些,我本想购买一套茶具回北京,但觉得罐罐茶并不适合在北京的出租屋里喝,倒是更适合在我的东北故乡,古典商路在东方并不是到西安就结束了,而是往北直到蒙古和满洲,这条长线是北太平洋西岸到地中海东岸,古典丰饶资源充足人们有闲心烤火喝茶闲聊一整天,冬天外面天寒地冻,屋里烤着炉子煮着茶,放进枸杞红枣桂圆冰糖,甜丝丝美滋滋。
在河西走廊的旅行就怎么结束了,这趟旅行收获很多也非常舒适,罗马-波斯世界与中华世界的交界地带,佛教与儒家的乱世避难所,中央帝国的内地边疆,古典知识分子自我放逐的文化保存地,即使当代经济衰退也在种种细节上保留着传统商路的文明高度。
当然遗憾也很多,大部分历史遗迹毁于自然灾害和政治侵害总之这是个让我很舒服的地方,社会不久将要崩塌,离“当代”越远越安全,甘肃河西走廊也许将要恢复历史中的地位,人们时隔千年又要再一次躲进石窟里延续人类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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