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驾游抓阄什么意思(抓阄代表什么意思)不看后悔
信息来源:互联网 发布时间:2023-09-12
鹭寨旅游铺到下面河谷,那河谷对面冲天而起的吊马桩便是不容忽略的存在,怎么看都是景点。
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人,1976年生1999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钟山》《芙蓉》《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七十余篇,计两百万字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
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郁达夫文学奖、金短篇小说奖、联合文学新人奖等文学奖项十余次现为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研究员
吊马桩文|田耳鹭寨旅游铺到下面河谷,那河谷对面冲天而起的吊马桩便是不容忽略的存在,怎么看都是景点景点霸蛮不得,有的地方再怎么夸,也不是景点,有的地方反之,你要视而不见也做不到就像年轻男女大都以为自己引人注目,无端地害起娇羞,其实,人群中惹人注目的只有那几个。
顾名思义,吊马桩其实是一柱石峰,却并非拔地而起,它多半部分依附、嵌入后面山体却又相对独立,下段与山体完全混淆,到中段渐有自己的轮廓,而到上段,吊马桩蓄势已久且决然地钻出头,比周边山体长一截取这名字,自有相应的故事,寨里杨姓人家说,是当年杨家将杨令公路过时,用它吊过马,故名。
寨里仅有的几户马姓人家则笃定地说,是自己祖上伏波将军马援留下,且说杨家将跟西辽过不去,根本用不着过鹭寨的地界杨家人多势众,马家人少,但杨家的说法未能盖过马家此外,没人追究一根吊马桩千百年里怎么就变成这座石峰。
我自小在鹭寨听说不少类似的传说,就说河谷一带,黑潭、背子潭、吆狗洞、江落田都有自有的故事流传在铺天盖地的传说故事和现实场景不断重叠中,某些时候,我忽然觉得鹭寨如此辽阔寨里老人要形容吊马桩高耸的模样,也有说法:吊马桩,吊马桩,一头插进云中央。
每个小孩都会这么念我观察许久,从未见过吊马桩的顶部有云雾遮绕父亲说:“是打个比方,山头哪会插入云中央?”但我见过几座山,峰顶确乎插在云中央,后面去到大些的城市,不断看见直接插进云中的高楼“一头插进云中央”似乎不算难事,吊马桩却达不到,唯一的原因,是它不够高。
吊马桩不够高,但它险,从黑潭口一溜跳岩过去,上山的路贴着吊马桩,反复弯折,缓缓升腾刚开始,路本是在吊马桩左侧,起脚时还有一截缓坡,每一折要走几十米往上几折,开始打紧,十几米一折,几米一折,来不及眨眼又要转身。
再往上去,就有一面整块的崖壁,名为“神龛岩”,只是形似,意外地没有传说神龛岩阻断这一侧的山路,于是,在吊马桩柱体三分之二的高处,山路绕吊马桩一匝,从左侧移向右侧,依然绵延不绝整条山路,远看就是一条撑不死的贪吃蛇。
吊马桩下面有我们无忧无虑的整个童年鹭寨的牛大都是水牛,往河谷里放这一侧下河谷的山路纵是陡,牛走下去没问题有的日子,尤其是盛夏,鹭寨所有的牛和所有的小孩都在河谷,我若去得晚,下到半山听到下面人声喧嚣和纷乱的水响,神经就绷紧,等着一头扎进水中。
水远看是豆绿色,跳到里面睁开眼是一片蓝灰,别的伙伴浑身赤溜悬浮在若有若无的前方也有女孩子穿着长衣长裤(家里没有短衣短裤)凫水,带来一些黯淡的颜色我发现她们总是各有所好,比如杨青露,她总是穿深色的衣服,而她妹妹杨红露,却是一身红,在水中最显眼。
冬天也是好,可以聚一起烧一堆火,烤着各样吃食,芋头、红薯、荸荠、豆条、糍粑、腊肉,也有河里搞来的角角鱼、青标或者塘边鲥彼时我们总是怀有饥饿,东西塞进嘴就有幸福感河谷是鹭寨专属区域,牛从吊马桩那边下来,是要冒失足跌死的风险,马王塘的牛从不下来。
但事有例外,一天一个马王塘的少年把牛赶下来那只牛好不容易下到河谷,混进我们的牛少年姓马,马王塘的男人都姓马伙伴们并不排外,围过去,有认识他的人还主动招呼我看着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独自去到僻静处,思考哪里出了问题,杨红露跟过来。
那一阵她喜欢找我说话,她竟然发现我见识比他们多,讲话还有趣她长得算是漂亮,表情却有些呆,对我的赏识依靠一系列发呆的表情体现我乐意在她的眼中显出那么一点与众不同,便提醒杨红露,那个马王塘的少年一定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杨红露对我的判断深信不疑,此后我们盯紧那个诨名蛐蟮的少年他瞅冷子离开众人视线,钻向比人更高的芭茅丛中河边的芭茅丛都是很深显然,我的判断正确,扯一扯杨红露的衣袖,要她跟上很快,我们发现青露和蛐蟮抱在一起,嘴凑在一起。
当时具体情况,是我早一步看见,红露还在后面钻我扭过脸去,冲她做一个“嘘”的动作,她竟然问我怎么啦青露果决地将自己和对方撕开,扭头钻进另一丛芭茅那天整个下午,青露双颊飘起高原红,难以消退红露仇恨地看着我,却不敢翻脸。
我以眼神示意必将守口如瓶,不知她有没有看懂而我,只能嗔怪自己:既然看出蛐蟮形迹可疑,怎么就看不出青露也可疑?她家就一头母牛,当天轮着红露,青露也偏要来游客下到河谷,来回转一圈后,相机总对准吊马桩,咔嚓不止。
相机还在用胶片,一卷三十六张,老手可以多抢两张吊马桩犹如一个时尚女星,肆意地“谋杀菲林”放下相机,他们纷纷问:“可以上去不?”导游只能说不可以“为什么呢?”他们不免诧异明明是景区,最像景点的一处石峰,山路往复盘旋,地势也不高,两百多米,分明老少咸宜,怎么就不能爬?。
“那不是我们寨的地方”“乡下的荒山野岭还分得那么清?你们搞旅游可以和别的村寨联合嘛,有钱一块赚嘛”游客总是能统观全局韩先让何尝不想把吊马桩搞起来开发使用?鹭寨旅游本来就缺景点,他还找人编故事忽悠,所谓“景不够,故事凑”。
但在乡村,有些事看似很小,摆平也并不容易其实最早来鹭寨并下到河谷的游客,很轻易就爬上了吊马桩爬上去,还远远看见马王塘,一个穷敝的村寨游客总有许多好奇,到处拍照有些游客腹中饥饿,想在马王塘找饭馆搞一顿土菜灶火饭,遍寻不着,只好在杂货店里买泡面,还主动多掏几块钱,说开水不能白用。
马王塘的人起初也摸不着头脑,稍一打听,才知道鹭寨在搞旅游,游客从河谷底下爬上来一个村寨,敢给城里人卖门票,几十块钱一张,才能进寨,岂不是留下买路钱?马王塘完全是敞开的,游客串门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不偷不抢,喝开水都付钱。
但马王塘的人不久以后还是郑重地递话过来,要鹭寨的旅游经营者管好游客,不要再去马王塘“打搅我们的平静生活”,甚至不要上吊马桩,“吊马桩年久失修,道路稀巴烂,若出事故我们也脱不了干系”当然鉴于上吊马桩的山路是“历史道路”(马王塘人的原话),鹭寨的人仍然可以打那上坡,但游客不能走。
这些话递到鹭寨,村长又把话悉数转给韩先让,他们只是履行告知义务韩先让说这事情可以通过村委解决,村长却说不是,带话来的是“马王塘村村民治安联防队”,是民间组织韩先让只有感慨,村长杨宗贵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推卸责任。
韩先让决定自己解决,那边既然是联防队发话,这边就出动自己的保安队队长老瓢老瓢拖着瘸腿爬上吊马桩,饭都没的吃,马上又带话回来他说马王塘人说,没什么好商量的,就这样办老瓢来时我也在韩先让的办公室,他中午就拉我一块喝茶。
老瓢进来以后一句话就交代清楚,在他看来,任何事情都可以一句话交代,其余都是废话“呃,这样”韩先让说,“你有没有把我的话带到?你不会把我的话偷工减料了吧?”老瓢感到冤枉,这样他的话才多起来他是把韩先让的话不折不扣带到了,诸如游客都是好人,不偷不抢,而且买东西付钱,上厕所、喝热水也会付钱,会将马王塘的风景拍下来到处发表,说不定,用不了多久马王塘也可以步鹭寨的后尘搞起乡村旅游。
到时候,两个村子联营把旅游生意进一步做大,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和老瓢对话的马王塘村村民治安联防队的负责人,也姓马,诨名是马拐,他只是回以冷笑马拐郑重地告诉老瓢,这是他们的最终决定,并不打算和鹭寨人商量或者讨论。
马拐把手铿锵有力地一挥,示意老瓢可以走了“那杂种装得比你还忙” 老瓢最后陈述“怎么会这样呢?”老瓢说:“还能怎样?我们寨卖票,他们眼馋了”“再想想:我们跟马王塘的人有什么过节?”在场几个人都摇头,我们和马王塘隔了一条河谷一座吊马桩,现在去藤萝乡直接坐车,吊马桩的路弃置不用,彼此来往都没有,哪来的过节?。
我忽然想到当年放牛往事,想到杨青露绯红的双颊,便问:“那个马拐和马赤兵有什么关系?”“哪个马赤兵?”“当年找杨青露搞恋爱那个,大家叫他蛐蟮十几年前的事了吧,那时杨青露十六,那个马赤兵十八”“后面怎么样了?”老瓢对自己侄女的事也不记得了。
在这一片地界,以放牛的名义搞恋爱,是自由恋爱的开端,甚至鹭寨人把婚姻明确区分为“找人说合”和“放牛搞的”两种方式“放牛搞的”未必就是放牛搞的,它指代一切自由恋爱“放牛搞的”未必靠谱,两人接上头,家里人要访对方家庭境况。
当年一访,不得了,马赤兵家里似乎有肝上面的遗传疾病,爷爷和几个伯伯没一个活过四十五,他爸正好在坎上,果然在医院躺着杨青露的父亲牛痣自然坚决地拆散了这对放牛搞的恋人,甚至找人盯住吊马桩,“见上面有人下来放牛,赶紧告诉我。
”当时没有电话,但可以喊话,河谷传音性能好,胜似对讲机我有一次听见有人吆喝一声,又接着喊“吊马桩下来牛了哦”,声音漫出河谷飘向鹭寨牛痣很快扛一柄柴刀赶下来柴刀一般短柄,他那把接了长柄,双手可握,显然是备着挥舞出去荡平一片。
他下到河谷,却没见马王塘的人,更不用说牛他问刚才是哪个崽子打的吆喝没有回答,只有小孩扑通进水以及欢笑他们就是看看牛痣到底来不来,还真来其实杨青露听老子的话,和蛐蟮断绝来往,并不黏糊过两年杨家“找人说合”,青露嫁到堆云坪汞矿区,据说是一户好人家,我几乎再没见到。
别的村寨不免有人因父母阻挠,双双邀去自杀,有的还买来炸药雷管,把两人炸得满天飞舞不分彼此鹭寨的人从不干这种蠢事,我没有细究底里,但总认为和鹭寨光棍太多不无关系鹭寨的光棍,让小孩尽早知道生命深处的悲凉,一个人赤条条来赤条条走,用不着跟别人太多黏糊。
韩先让再找人去查一查,果然,马拐就是马赤兵堂哥但他们整村男人都是堂哥堂弟堂叔堂侄堂爷堂孙的关系,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游客对吊马桩的兴趣有增无减老瓢观察到,吊马桩上白天时刻都有人他们每天一早,假装把牛赶过来,在坡顶上啃吃青草。
老瓢向韩先让汇报,“他们明明是在放哨,盯我们旅游,偏要弄几只牛,一叶障目”韩先让并不奇怪,马王塘人回绝得这般坚决,必有相应的行动这联防队被马拐治理得纪律严紧,牛一整天都放在坡头老瓢还用望远镜看见,中午时候有人管送饭,不再是以前我们用过的饭甑,一色的泡沫便当盒。
“……他们是有资金的,组织有序,保障有力,会一直搞下去不要以为他们心血来潮搞几天,很快会撤走”我提个醒韩先让点点头,这才想起问老瓢:“要是我们带游客上去,他们又能怎么样?那天你问清楚没有?”“他说让我们自己看着办,”老瓢说,“我已经跟你讲过的。
”“噢,我们自己看着办……”其实是句狠话,类似“后果自负”,话不说死,充满想象空间,也就别具几分威慑效果韩先让说:“难道他们会从上面滚石头?”有人接一句:“砸了我们寨里人还好,砸了游客他们赔不起钱”“都赔不起,我们也是一条命。
”韩先让说,“但他们要说石头自己滚下来呢?”吊马桩会在雨季时不时的发生小小的山体滑坡,不下雨也会滚落一些石头,小概率事件,反倒防不胜防韩先让找来寨里几个老者,帮着回忆,以前多少年里,鹭寨人上吊马桩,也曾被滚石砸伤,最早能扒到民国年间,这地界还是陈玉鍪主事,贺胡子还在当匪,两人是铁兄弟。
滚石伤人的事虽有,却没听说死人,不算大灾祸,这山路还一直走到现在老人的回忆比脸纹更清晰,话说到这儿,屋里几个人一齐陷入沉默我们知道,没有哪部法律可以管住自行下落的石头,马王塘人若找这个帮凶,那厉害了马王塘人“关闭了对话通道”——韩先让从国际新闻里趸来这个说法,用以回复关心此事的同寨中人。
他不便说落石,不便追溯往昔的恩怨,这个说法既笼统又精确于是接下来数天,我在鹭寨反复多次听见“关闭了对话通道”这说法,从一个老文盲嘴里,或者一个裤裆刚缝上的小孩嘴里冒出来他们说话时的表情都有些严肃,知道此处应有愤慨。
他们不会想到,一个人操弄着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表达,会让我感受到荒诞,甚至是一种魔幻现实但是,吊马桩,游客看在眼里,馋在心里这把麻烦都堆给了导游妹子,她们每次下到河谷,都要劝阻游客,反复申明不能过到河那边,更不能攀爬吊马桩。
但游客们上吊马桩的欲望,会在导游妹子阻止的那一刹,涌现得愈加不可收拾“怎么就不能上?”“上去了又会怎么样?”“为什么?为什么?”导游妹子还不能用“落石危险”之类的理由搪塞,这会让他们更来劲他们玩过山车、大摆锤,他们蹦极,大头朝下地自由落体百十米,哪会怵吊马桩上几块松动的石头?几个妹子总是跟韩先让诉苦,每天阻止游客爬吊马桩累得舌头抽筋。
“……咱们关起门说自家话”韩先让现在说话条理清晰,“你们先要替游客着想:他们掏了钱买了票下到河谷,最好的一个地方却不能去,他们心里觉得亏不亏?再想想我们:好不容易拉来几个人,好不容易赚得一点钱,一旦他们被吊马桩落石砸伤,赚来这点钱根本不够赔,我们心里觉得亏不亏?你们每天都在做说服人的工作,表面上累一点,其实只要扛得下去,挨过这一阵,等我把吊马桩拿下来,等我们的旅游搞得风生水起时……哎,锅盖不揭早,好话不说早,即使以后你们出门打工,业务能力也甩别人一大截。
等着看吧!”老瓢则把红露扯到一边说话旅游搞起来以后,红露就被叫过来干导游,因为一寨扒拉下来,就她们为数不多的几个,看上去不至影响“寨容”老瓢是她堂叔,痛心疾首地说:“她们几个说辞就辞了,留下来不见多,走掉后不觉少。
你不一样,你算我们鹭寨一块门面,导游你不当谁当?匡其还想让他妈来当导游,要不然他妈喜欢进城翻垃圾桶你想:这块阵地你不占领,难道还把位置让给匡其他妈,给游客留下看恐怖片的印象?”红露就喷着响鼻笑起来,一旦笑起来,就会对大人言听计从。
她总是改不了缺心眼的毛病,十年前这样,现在还这样,喜欢笑,容易被别人哄着干任何事她初中毕业就待在家里,死活不肯再摸书本,只想跑出去打工,越远越好,比如深圳或者东莞牛痣死活不让她出门,他知道,这个妹仔出门只有吃人骗的本事,骗她百回,她还眼巴巴盼着一百零一回。
旅游搞起来,老瓢叫她来当导游,告诉她导游可是美女才能干的工作,收入也高,在鹭寨肯定一脚踏入白领阶层红露听得又喜又怯在家赚钱是好事,但她说:“普通话我讲不好”老瓢问她:“你是不是哑巴?”她摇摇头老瓢一锤定音,说那就行。
刚开始干旅游那一阵,红露几次跟我诉苦:“讲那狗日的普通话,每天都要掉我半条命”但她的命就好比庄子所讲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虽然说普通话不爽,但别的好事也接连不断,比如有的游客会塞她小费,有时候是绿的,有时候还是红的。
有时候钱里夹带着纸条,有的游客会非常直接地要她手机号,问能不能做朋友“我没有手机”她微笑着答,“我只有对讲机”游客夸她漂亮,偶尔有外国游客,比如说来自马来西亚或菲律宾的游客,都夸她漂亮,说她在他们国家可以去选一选环球小姐。
她一时存在感爆棚,碰见我就都跟我讲,我也顺势夸她,“你在东南亚美女堆里一站,肯定显眼”果然,她要问为什么“那还用说,你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她们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星星——你最白”她又喷笑了起来有一天,她收到的信也拿来要我念给她听。
我说你也初中毕业了啊,不认字她说草书我不认识我一看也不是情书,那家伙曲里拐弯讲了许多废话,目的是在约炮,且在文末打商量,这事行就行,不行就算㞗了,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我问她是游客塞来的,还是寨上或者旅游公司的小伙。
她嘴一歪,说偏不告诉你“都准备好了?”上山前,韩先让最后一遍发问我们五人靠着山脚,冲韩先让逐个点头,在我们头上是整座吊马桩因靠着山体,向上张望见吊马桩无比高耸女导游桐花妹走在最前头当她知道这次行动有危险性,脸上便有刘胡兰的表情。
桐花妹走在最前面,导游旗也换上一面最大最鲜艳的,她还挥舞,是让上面马王塘的人迅速地、准确地辨认出来,下面来了一伙游客韩先让找人扮成游客往吊马桩去,主动出击,肉身测试去之前,他来叫我“你本来就是城里人,马王塘的人又不认识你,你装游客都不用戴遮阳帽。
”他想得周全,往我肩头一拍,又说,“没事的,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去就是了,别搞得像战前动员不就是上吊马桩吗,小时候我也去赶集,爬惯了的”我第一次爬吊马桩约莫五岁,当然是手脚并用,到了坡顶得来那么点自豪,因为此前都是三叔挑着我上去。
箩筐一头是我,另一头是挑到集市上售卖的一些东西,比如两三只蹿动的猪崽三叔会教训那些猪崽,要它们向我学习,不要乱动回来时一头是我,另一头是集市上买来的一些东西,比如谷种菜种还有割好的肉那时候吃肉要等五天一集,不赶集没有肉吃,许多人赶了集也舍不得买肉。
那时候一担东西百十来斤,挑二十里山路,换来一二十块钱,简直不计成本我想起第一次爬上吊马桩坡头,回看鹭寨,已然有些远,在雾霭和树林的掩映中,寨子如此碎乱且陈旧……不容我过多回忆,山路刚上去两折,便有扑簌扑簌的声响。
韩先让低喊了一声:“躲好!”但耳朵分明听见那声音离得远,果然,几块碎乱的石头自那一侧神龛岩滚落,落水的响声很瓮,显然是掉入黑潭我们用不着躲“他们真敢滚石头还上去吗?”“怕卵!”这是桐花妹铿锵的答复桐花妹的声音鼓舞了我们,说实话我们也并不害怕,山路往复弯折,处处掩体,身子一歪就能安然无事。
于是又往上走,韩先让还冲上面喊话:“下面有人,鹭寨的”此后,扑簌的声音又响起两三次,而且渐渐地近了,从神龛岩移至我们头顶直到有石头从韩先让头顶上滚出弧线也许不是石头,是土坷垃,一边滚一边散落,像流星,掉到地上时已经完全散开无处寻迹。
虽然我们不曾挨一记石头,但身上已沾有尘灰“差不多了吧,只是探个路”“对,火力侦察”“要不要电话问问老瓢?”“不用,他敢不拍下来?”韩先让蛮有把握此时,老瓢按照韩先让的安排,带着人在我们那一侧山崖上找好位置,借来三台专业的相机和长焦镜头,三脚架上一摆就像是架了炮。
吊马桩这边坡头只要有人滚石头,他们就会抓拍,留作“呈堂证供”怎么拍照,韩先让用了半天教导,他开了几年广告公司,要说拍照也是鹭寨第一人而且,事先他也交代参与此次行动的每个人,“不要让寨里那几家姓马的知道”在他看来,在这节骨眼,姓马的都有可能是奸细。
我们往回撤,上了这边坡,老瓢没有主动迎过来,韩先让就预感到不妙老瓢虽然瘸着腿,邀功领赏却从不含糊走到坡顶,一片矮松林,老瓢一直待在架相机的地方“怎么样?”“回去洗出照片再看”“数码了,现在就可以看”“画面太小……”
“可以在显示屏上直接拉大,要多大有多大”我们听得出,事情比韩先让的预计还坏老瓢只有承认:“像是什么也没框进来”“怎么可能……”事实都这样,一起负责拍照的三四个人纷纷证明:“只看见放哨的和牛,看见每一次石头滚落的地方,也拍下来,但看不见滚石头的人。
”他们把拍的照片逐帧放大,滚落的石头和土坷垃在成像的一刹那,都是静止的只照见放牛的人和牛,他们仿佛和滚石没有关系,虽然放牛的小年轻一概都是杀马特打扮,头发都是用半斤炸药和一筒发胶弄成形,但没有谁规定杀马特不可以放牛。
“他们先发现你们了”韩先让看完照片叹一口气“这一回我们都被他们算进去了”“你以为呢?要可以打枪,突突突,你们全部光荣”再回到韩先让的办公室喝茶,就没有老瓢的份“你去检查工作”韩先让对他那么说这下轮着老瓢犯蒙,问有什么工作要检查。
“……不行就检查一下你自己的工作”韩先让又那么说“老瓢就好比苦麻菜,能当饲草用,但性能单一,猪吃羊不吃” 门关上,韩先让又跟我们留下的几个人说,“我是看在他能治匡其,让他当保安队队长,但他的本事,也就是治一治匡其。
”现在他喝黑茶,直接上炉煮今天我们以肉身测试,纵是没达到目的,经验总要总结他先指了我我倒认为,马王塘人有分寸,他们滚石头或土坷垃,目的不在伤人,只在扰人“……伤了人他们赔不起,但只要扰人,就会影响旅游游客往上一走,听到滑土落石的声音,有安全隐患,印象就不好。
而且,现在很多人写博客,写几段评价,配几张照片,上了网,影响力你没法估计”韩先让认可,说现在最怕就是没法估计的事情有人提议:“报案行不行?”“报什么案?说马王塘的人在吊马桩坡头放牛?要是刚才老瓢拍到几张清晰的照片,捏着照片把人找出来,倒可以考虑报案。
”韩先让说,“还有什么想法,继续提”“可以找政府嘛,乡政府”有人低低地说韩先让皱起了眉这帮人能想出的辙,他哪能想不到?但在鹭寨想找出一个思维独异的家伙,老是冒出古怪又有用的点子,又谈何容易“现在我们空手空脚找乡政府,乡政府也会‘协调工作’,但这就像两个小孩打架,谁告诉老师谁就算认了怂。
”韩先让把药汁一样的茶水倒入一个个浅杯,又说,“要摆平马王塘那帮杂种,看来时机未到这事先放一放,吊马桩就让马王塘的人给我们守紧了,谁也偷不走”私下里,他也跟我讲“时机”又是什么“就像打了架去告诉老师,也要看情况,要是只是打输了去告,老师面上也会批评打赢的小孩,但那都不痛不痒。
要是你不光打输了,身上还带着伤,反而有理,老师这时候就有责任,批评、家访、警告、记过,该上的手段都要上如果让对方家长赔医药费,赔得肉疼,那小孩在家里还要吃打”韩先让说,“小孩打架都要见血,何况我们现在搞生意!”。
“你小时候打架多?”“打得多不一定明白,挨得多才明白”他乜斜我一眼,又说,“他妈的我们韩家寒姓敝户,我从小腰就驼,挨打都躲不脱你还不知道?”时机说来就来隔几天,牛痣扛一袋复合肥去柰李园,半路跌下坎,额头开裂一寸半的血口子,身上还有多处擦伤和青瘀。
鹭寨坡头全是见雨就成汤的泥泞路,这样的事并不鲜见牛痣在坎下低低地哀号,想休息一会自己爬起来,到时再看回去治伤还是接着干活这时虾弄正好路过,他从城里回,我托他带两条蓝芙鹭寨只有黄芙,再往上是盖中华,蓝芙价格不高不低不贵不贱,本地人不抽游客也不买。
虾弄见牛痣跌下坎,自然也跳下坎问他怎么啦还能怎么啦,一切都摆在眼前,只是有了来人,牛痣仿佛更为虚弱了虾弄觉得有义务把牛痣扛上坎,往村里回或是拦个车往乡卫生所赶但虾弄是个条理清晰之人,买到烟时就给了我一条短信,说十点钟能把烟送到我手上。
现在突然有了变故,他一个电话打来,把这事告诉我“哦,牛痣叔怎么样?”“还不知道……一脸血呃”“你先用手机拍个照片,把一脸血拍下来”这是我下意识的反应,说话当时我不是很清楚为的什么“呃,然后呢?”“看他到底伤得怎么样。
你在哪里?我给红露打电话”红露正要带一队游客出发,饱览我们鹭寨的“大好河山”,突然有事,她必须向韩先让请假如是以前她就叫老瓢代为请假,现在纪律意识提高,并为节约时间,直接找了韩先让于是,我再去韩先让的办公室,说“牛痣跌下田坎,一脸是血”,他就点点头,说“刚知道”。
我俩眼神碰了一下,突然忽闪了一阵默契的火花这时候我才确定,牛痣脸上的血,让我想起韩先让说过的“小孩打架都要见血”这暮春里浓阴的一天,我俩因为“血”字显然想到了一起老瓢这时候飙进来,汇报同样的事情虽然牛痣的摔伤跟韩先让没有关系,但鹭寨难能可贵地保留着本地新闻极为畅通的传播渠道,同寨人一点点事情,很快就会想方设法钻进每个人耳朵。
于此我想到十几年二十年前,寨里每张会说话的嘴几乎都具有高音喇叭的性能,每次赶藤萝乡的集回来,还未进寨,寨子上空就飘扬着种种消息并口口相传“宝盖割了两斤猪板油!”“飞机卵买了一个幸福牌高压锅”“荡毛买了一对阳鸭子,还给他婆娘扯了新的月经带。
”我们也扯起耳朵接收信息,谁家割肉多,就晓得炊烟起时往哪里聚老瓢也来汇报此事,韩先让显然意外,问他,“然后呢?”“什么然后?”他确定老瓢只是顺口讲出来,有口无心,不再意外两个人能同时从牛痣一脸血里看到机会,已是极小概率事件;若老瓢也能看出玄机,那我们鹭寨真是不愁没有人才。
“你去找几个人,穿成游客的样子相机我带去”韩先让不忘提醒,“还是不要让姓马的人知道”“又要……”“赶紧!”老瓢出门,韩先让赶紧把电话打给虾弄,再让虾弄把手机递到牛痣手里当时他们正坐车往乡政府去,事后虾弄说,车上的颠簸让牛痣脸上流了更多血,他不失时机又拍了几张。
牛痣接过电话,韩先让简明扼要地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说这事只要他配合得好,治疗费用都可以让马王塘的人报销牛痣跌破了脸没跌坏脑子,反应很快,知道医药费花不了几个,当即就提要求,说可以配合,但是事后也要到旅游公司上班。
韩先让无奈地朝我翻个白眼旅游生意搞起来,寨里人都知道不失时机地向他讨好处“……他们是吃老板,用老板,不怕老板卖屁眼”韩先让好几次跟我说:“鹭寨里不算计我,却愿意帮忙的,只有你这样的闲人了”电话还在继续,韩先让问牛痣:“你要来可以,但干些什么呢?”牛痣断然搞不了导游,也干不了景区的宣传、营销和管理等工作。
牛痣表示,当保安总是可以事不宜迟,韩先让爽快地答应牛痣还说:“老瓢都是保安队队长,他要叫我一声哥……再说我又不瘸腿”“好吧,你自己和老瓢打商量要是老瓢愿意把位置让给你,我并没有意见”牛痣在电话那头迟疑一会,老实承认,这事有些难为情。
“你先干副队长吧,先熟悉一下工作”摆平牛痣,喝一壶茶,老瓢已聚起他们公司几个穿戴入时的年轻人装游客我当然也忝列其中事不宜迟,这次换成老瓢身着保安服走在最前面,桐花妹上次表现英勇,这次也少不了我们很快过了黑潭,要上吊马桩。
上面窸窣有声,河谷很空,许多声音都被莫名放大我们知道上面的人第一时间发现我们的响动“大家要小心!”虽然是废话,老瓢倒也尽职尽责马王塘的人还是不爱说话,很快将第一批石块或土坷垃推了下来,远远掉入黑潭香港警匪片看得多,也不是没有好处,比如“鸣枪示警”的道理已然深入人心。
继续往上面走,老瓢示意我们都要将头低于一旁的土埂,只有他一人,时不时将头拱出来,活靶子似的晃动上面的人不回话,只是滚石头,越滚离我们越近,都在数丈之外老瓢接到短信,韩先让说已拍到上面滚石头的家伙按照事先约好的步骤,老瓢便冲上面猛喊几声,“呀,砸死人咯,砸死人咯……”。
事情至此,我们可说是圆满完成了任务,到时候韩先让掏出马王塘人滚石头的照片,和牛痣受伤的照片,交到乡政府,自有领导去走访马王塘的人,搞些医药费不成问题上面一片寂静,或许老瓢的喊声乱了他们阵脚,或许滚石头的人仓皇逃窜……不管怎么说,“村民治安联防队”只能是乌合之众,无事一起嚣张,有事顿作鸟兽散。
本应撤回,老瓢一时来劲,冲我们说:“你们不要动,我过去看看情况”数丈之外,有块翘出地面两三米高的石笋,他认为爬上去可以张望坡顶整个过程都明白无误地摆在我眼前:老瓢眼看就要爬到那块突兀而起的石笋顶上面,瘸的那条腿固然小心翼翼,措置在合适的位置,不瘸的那条腿一直支撑整个身体,而适合落脚的位置又总是让给另一条腿。
快要登顶,忽然一脚踩虚,老瓢“呀”的一声,人就从石笋上滚下来我们看在眼里,一起“唷”地叫出声来,不忘压低声音;而桐花妹“妈呀”一声尖叫山谷传声清晰,对面坡头就有人问怎么了后来我跟韩先让讲起当时的情形,我认为老瓢指定我留在那个位置,就是为了更好地描述整个过程。
同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凭什么说爬上那石笋就能看到吊马桩坡头?这显然是想当然了,我怀疑那一刻老瓢就是想爬上去,以证明自己爬得上去上次他想泡小杜寨招来的导游花花,却被四毛横刀夺爱,现在有迹象表明,他又盯上了桐花妹。
虎背熊腰的桐花妹,被别的男人暗恋的概率较小,所以老瓢以为自己的概率就大好在石笋只这么高,下面的坡势不陡,老瓢跌滚下来,我们几个人试图去捞他,他滚到了下一坎,才被灌木枝条挂住我们跳下去将他拽起,皮开肉绽已不可避免。
韩先让的电话这时候就打了过来,我如实汇报,详细陈述韩先让懊恼地说:“早知道,就用不着白白贴给牛痣一个岗位了”但这些突发情况,又怎么可能事先知道?他还不忘叮嘱我:“赶紧抓拍几张照片,见血的地方抓特写!”这些照片以及卫生院出
示的一摞诊断材料(两个轻微伤)使得乡长出面去了一趟马王塘,这事情要么和解,要么赔钱拘人乡长和蔼地说:“这次我先不带公安过来”马王塘的人不愿被拘,更不愿赔钱,所以痛快地表示“以后随便他们来爬吊马桩”乡长又指示:“不光要随便,还要表示欢迎。
”他们便表示欢迎,还表示会印成横幅悬挂在寨子里几处显眼的位置乡长很满意,走这一趟,自己工作白赚了些成绩,便发表总结,“一座吊马桩,在你们手里是烧火棍,递到鹭寨人手里就变成金箍棒你们不要一直揣着当土匪的想法,一旦居高临下,就老想砸石头给人家脑袋开瓢,旧社会的经验已经用不上了。
你们多找找彼此差距,多向鹭寨的人学习!”钱没有赔,对于韩先让来说,也是正中下怀他代表鹭寨的人展示了宽大的胸怀,两位伤员的医药费,他可以悉数承担其实这个数字可大可小,韩先让所要付出的,相对准备给马王塘人的报价,大概就是“一折八扣”。
牛痣为配合工作在乡卫生院咬牙躺了两天,回寨里以后,就到韩先让那里领了一套保安服他问队长的肩章和普通保安的有什么区别智取吊马桩带来的好处,寨里每个人很快看出来:以前游客来了后,在鹭寨逛一圈,河谷走一圈,满打满算也就两小时。
对于旅游景点,两小时的旅游时间其实有点尴尬,这意味着不能留人吃饭旅行社的行程表,往往把这两小时安排在饭点以外,把游客带到下一个景点韩先让曾和旅行社交接:能否安排饭点,让鹭寨的餐饮业能搞起来?对方回答说:你们这种景点,餐饮市场很难培育,头几年我们会少拿多少回扣?这笔损失怎么算?。
拿下吊马桩后,这个问题自行解决,导游把吊马桩当主打景点来推,游客不往上爬一趟,心里就亏一上一下少说一个多钟头,再回鹭寨,免不了吃一顿饭游客们上吊马桩还不觉察,返回时,眼睛一瞟河谷有这么深,双脚就抖,下到河谷腹中带响,吃什么都咂出满口滋味。
久贵他们率先在河谷滩头打灶生火,开起的饭店都像是土匪接头的地方,但生意不差马王塘人被乡长一点拨,头脑开始开窍,也在寨子里搞餐饮,在坡顶招揽游客但是,导游妹子都是这边的人,她们只消说一句,“吃饱肚皮不好下坡呃”,马王塘人就捞不到一桩生意。
“两边坡头都有草,”鹭寨的人对此总结,“羊往哪边吃草,拿皮鞭的说了算”寨里本来有四五户的大门对着主街,每日看见游客来往,倚仗这点便利,大门敞开,因陋就简搞起农家饭庄事实上,游客更乐意在河谷露天用餐,山情野趣,水声云影,都和简陋的菜品相得益彰,所以河谷里搭着茅草棚搞起的饭店,很快就有一排。
开饭店之前,钱都是韩先让赚,现在大家仿佛尝到了甜头比如一只活鸡,运到藤萝乡集场上卖,十来块钱一斤,等贩子上门来收,还到不了十块现在他们知道,“清水炖成一锅汤,多加白胡椒粉,少说卖八十”在此之前,鹭寨人做菜从来不用胡椒粉。
河虾炒韭菜二十八;塘裹了面粉炸香再炖老豆腐,卖三十八;半爿鸭肉加一斤黄豆一斤水豆腐炖成粑粑糊糊的一锅,卖五十八……游客来后他们各自忙不停,互相抢生意,一旦无事可做,他们就聚一起交流生意经,每天都有所发现。
重要的是不能像自家吃饭一样炒净肉,一定要荤素搭配,写在菜单上仿佛是道肉菜,上了桌荤少素多游客非但不计较,甚至主动说肉不要多,多放些小菜他们都夸游客素质越高越爱吃素,但还是要荤素搭配,全素的菜价格定不上去。
他们更爱夸赞广东的游客,鸡汤喝完鸡肉都剩在锅底,把那叫成“汤渣”,简直就是活雷锋吊马桩成为鹭寨风景,自是容不得浪费,导游妹子就尽量劝说游客往上面爬,“上面可以看到我们鹭寨的所有风景”外面旅游公司也相应增加了在鹭寨停留的时间,停留时间稍有增加,大巴车数量也随之增加。
这一侧下河谷还算和缓,游客都能上下;对面吊马桩的路完全不一样,上去还好,到坡头往回一看,有游客小腿就止不住地抽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才见高度有的游客不敢爬这么高,河谷里几家饭店就开始经营茶水,十块钱一位无限续水。
河谷饭店几乎围着黑潭建起来,有如鹭寨新增一处聚居点有水性好的游客,见黑潭一泓深绿,越看越惹眼,脱剩裤头猛地扎下去,问怎么扎不见底“有十副箩绳这么深哩!”有女游客穿着长衣长裤下水,游得很好,终究不舒展很快三家饭店挂起了游泳圈,还有一家挂起泳衣泳裤。
卖泳衣泳裤的是兵暴,他胆子大,第一次去拿货就掏了千多块,因为总要几十件一起挂起来,货卖堆头;挂少了,游客还以为是他们自家晾晒兵暴的老婆桂芬哪有远见,就晓得找他吵架,虽然两口子见天吵架不失为一种人生乐趣,但这次和解显得过快——因为出货蛮快,一件进货二三十,出货七八十,游客大都不还价。
千把块钱成本没两天就到手,货只出了三分之一兵暴冲桂芬说:“我眼神不好,你去再拿一批,款式要时兴的”“我哪看得出来时不时兴?”“你往身上一穿,再照照镜子嘛”兵暴顺势把桂芬屁股一拍平时只能是她拍他屁股当晚兵暴还不忘跟人吹牛。
“今天我拍了我家桂芬的屁股”,他把那只手扬起来,免不了多喝两杯滑竿的出现,几乎是应运而生开始时,上吊马桩客人纵有腿脚发软,都是霸蛮着自行下来这天来了个平原女客,三十来岁,虚胖往上爬,她还兴冲冲走前头,待要下来,不光腿软,真就走不动路。
导游是红露,还教她一些经验,比如说,在路陡的地方吧就转过身去,眼看泥土,像下梯子一样一步一步往下探女客一想也是在理,掉过头去只看见几尺远的泥土,仿佛用不着害怕但往下走一截,女客余光瞥见河谷底的幽深,而且她说,“这不是自欺欺人嘛”。
一般说腿软往往是心理作用,这天红露的确看见那双软腿走路打滑两个女客的同伴想扶住她,但她们也仅能自保,无力帮人红露去扶她,她又走一截,到山路转折的地方,没有草树遮掩,转角处岩崖陡然深邃女客一声冷哼闷在嗓子眼,整个人便蹲下来,不肯再挪半步。
“……有个游客腿软,下不了山”红露电话打给老瓢,她总是先打给老瓢,老瓢看情况再往上汇报“怎么会下不了山呢?她难道不是自己上去的吗?”老瓢只好发蒙,他自己从未有下不来的经验,当然也不知道怎么教人“腿软了,强行下山要有危险。
”“那你背她下来嘛,你挑柴都挑百把斤”“她比我重……”红露又说,“出了事怎么办?”旅游就怕出事,韩先让反复提醒,“游客不是寨里人,个个娇贵得很,伤了赔不起,死了咱就关门跑路”作为保安队队长,老瓢赶紧说:“你等等,这事情我马上汇报!”。
红露见女客没法迈出半步,索性背她红露背着胖女人不敢下坡,咬牙往坡上走,几百个台阶后,把女客卸在坡顶女客好一会才把一口气喘平老瓢找来明鱼、虾弄打商量,帮着解决紧急情况,不白干,女客已答应付钱两人找两根竹竿,绑上一张躺椅,就是乡间常用的滑竿,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
滑竿绑上躺椅抬人,以前在鹭寨也算常事,公路还没进寨子,有谁犯病,谁家婆娘想不通灌了自己半斤农药,都是用这玩意儿抬去藤萝乡处理;有时猪发瘟也是用滑竿抬,椅子省了,直接五花大绑公路修通后,这玩意儿很多年没用了。
两人忽然又扛出来,寨里人自然稀奇,一路有人问抬人还是抬猪……两人把那女客抬下坡,女客全程两眼紧闭,到了河谷,女客才敢睁开眼,脸上渐渐回了血色,不多说,爽利地掏一张红钱“……你们还可以再抬我上去吗?”女客又指了指这边坡头。
明鱼、虾弄一时犯难刚才女客掏一百,红光一闪,接到手里,两人暗自一喜要知道,以前抬人,上山下坡三十里地抬到藤萝乡去,也才几十块钱辛苦费,甚至还有亲戚间帮忙一分不掏这时女客忽然又说要抬上坡,两人以为都包含在一百块钱里,不干显得不厚道,干的话又有些伤筋动骨。
毕竟,许多年没有抬这么重一个物件爬坡了女客又说:“不亏你们,再加一百”两人再将她抬起,或许心理作用,竟觉肩头轻了许多抬上这边山确实比抬下吊马桩轻省许多,上山只是累大腿和膝盖,下山时,神经都绷紧在脚踝,一路往下,从脚跟扯上脑侧太阳穴都感觉累。
好事不出门,赚钱传千里,明鱼虾弄赚了两百,当天必不可免地被所有鹭寨人谈及,谈到最后还要归结为韩先让仁义,“一分抽头都没有,两百块钱净赚的”现在大家都乐于歌颂韩先让的仁义,越是歌颂,他就越是不好意思不仁义;韩先让一旦仁义,鹭寨人都有可能分享。
不需多说,大家心底都是有谱果然,第二天明鱼虾弄不干别的事,照样是那副滑竿,直接下到河谷,游客一来就站到路边,不需招徕生意,谁都看明白是哪回事有游客问了价钱,明鱼老实,说一百,别人就还六十,最后就成了八十。
那游客比昨日女客轻了不少,又是抬上坡,两人合计还能把人抬下来没想那游客上了坡以后,自行爬下来,简直一溜小跑,一点也不怵明鱼虾弄空着滑竿下来,虾弄就说:“是人都要还价,以后价格要报高一点你说一百二,别人再一还不就一百了?”。
“我报二百五,人家是不是就还成两百?”“也是要靠谱”盘算归盘算,事情的变化哪能盘算得出来?前几日抬滑竿的生意仿佛被明鱼、虾弄两人包下来两人每天都去河谷,独门生意,基本没落空,有一天来了三拨客,就做三趟生意,其中有一人还是抬上又抬下,当天每人各赚两百。
明鱼、虾弄正盘算着是不是开价一百五,等着游客还至一百二,情况忽然又有很大变化滑竿哪家都有,没有也是费点工夫就能弄出来,河谷一下子就有十多个闲汉,等着抢明鱼、虾弄的生意明鱼、虾弄前几日不需招徕,游客主动上前搭话,价格也好谈。
这天人一多,价钱就降到六十,往上抬了有六七个游客人一多,还易扯皮一个游客过来,微胖,走路已有些吃力,额头汗珠比别人饱满,腰际搭着一条汗巾,一看就是要坐滑竿的兵暴在前头现在他把店面生意交给桂芬和女儿,拉了牛痣搭伙抬滑竿。
牛痣固然进了韩先让的保安队,但这几天还没安排他具体工作,韩先让也没时间规划一个保安副队长的责任范围,所以他认为自己有空和兵暴一起抬滑竿他身上的伤说好就好,虽年过半百,但抬岩挑山的事情,因童子功打得稳,这帮半老的爷们大都比年轻人强。
“要不要坐滑竿?”兵暴迎上去“好!”目标顾客擦擦汗,并不问价“八十”“好!”真是个好客,无比爽快,且像是捡了便宜,他脸上现出笑容这时候,吊井偏要斜刺里杀出,冲那人说:“我这边六十”他还把右手跷成烟斗状,拇指对着自己,小指指向目标顾客。
那人脸上犯蒙兵暴便把吊井往旁边一拉,问他怎么回事“生意都是这样做,要是你不适应,可以不来”吊井笑他既然敢上来说话,就准备好怎么回答兵暴脸一拉,扯住吊井衣领,登时有人劝,转眼两人中间就隔了几重人人多的时候,架并不容易打起来。
吊井虽然抛出了公平竞争的观点,但当天大伙一致裁定,既然游客已跟兵暴说好了,吊井再开口就不妥“……时机把得不对,慢了半拍”眼下,主事的变成窝火,他跟兵暴和吊井都不是一姓人,方便夹在中间说话所以,这单生意还是归了兵暴和牛痣,众人把目标游客簇拥着弄上滑竿,一起喊着一二三,将他郑重地抬起。
上到坡顶,这游客掏了一百,不要找“我有点重,比他们还重”他很认真地说,又是擦汗刚才滑竿在局狭的山路上迂回辗转,游客坐上面瞟着一旁的深谷,十足惊心动魄,滑竿坐得简直如同摇摆过山车他表情仍有些蒙,着实想不通,这样玩了命的苦活累活,挣个几十块,为何还有人抢?。
抬滑竿的生意,忽然变成了砧板上的肥肉,鹭寨人谁都可以割一刀,只要下刀,都沾得着油水人转眼更多,鹭寨没事可干的男人全往河谷里聚地本来就少,全寨的地不够七八十岁老人伺弄,年轻人反而闲着一些人只能是看热闹,真的能抬滑竿的都很整齐,差不多岁数,差不多的体形,不太年轻也不太老。
年轻了没吃过抬岩挑山的苦,年纪太大又攒不够力气但在鹭寨两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号人口的大村落,能挑能抬的仍算不少,抬滑竿能赚现钱,不干就是亏自己价格很快议定,整一百块,不能互相压价价虽讲定,还不够,这地方要下一道诅咒,要有个嗓门高的人起头。
当天众人推了窝火,他喝问一声,“要是谁敢压价呢”,所有的声音同时升起,“大家一起日他娘噢”,重重叠叠,山鸣谷应,仿佛把谁家的娘日得很舒服定好价格,下一步是排顺序,有了生意谁先谁后,也要定下来排顺序是靠抓阄,从前的按户分田、农资分配、救济款分账、兄弟分家、秧田分水……统统靠那一把阄。
所谓“好汉阄上死”,命运全在自己手上,大家都认为这是最公平之事抓阄时众人还纷纷伸出左手,念叨一句“神仙怕左手”这一句又是什么来路,无人说得清楚价钱定下,顺序排好,诅了咒,抓了阄,这次事情并没有解决每日,大家下到河谷,排在游客必经的路边,说实话,瞅见漂亮的女客,一帮老少爷们,眼神都狠得能吃肉。
而游客并不顾及他们排下的顺序,有时候依序是牛痣的生意,他迎上前去,游客一瞅就有点不放心牛痣瘦小,一脸的皱,游客怎么忍心让瘦老头抬着走?游客把眼光绕开牛痣,往后扫一圈,手一指,说要窝火,或者说要吊井他们年轻,身板大,首先给游客一种安全感。
这安全感牛痣真给不了,他的搭伙兵暴也好不到哪去虽然鹭寨人知道,要说抬滑竿,窝火、吊井未必比牛痣更稳健牛痣是个“铁骨人”,个子小得分外紧凑游客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是排好顺序的,现在轮到我来抬你”牛痣说,“你放心好了,两百斤的猪我都能抬上坡。
”游客说:“那我不坐了行不?”很快,他们深刻地知道,顾客就是上帝,上帝点谁是谁这一来,年纪大一点的,个头小一点的,就强烈要求大家不能都站在路边,不能像东莞的妹子店,站成一排让人选另一些人并不顺从,说河谷就这一点点大,大家要等生意,站在哪里游客都会挑。
没排上号的,难道还跳到水里躲起来?秩序无人遵守,另一些人甚至故意坏规矩,他们就喜欢让游客挑,尤其是让女客挑女客上肩轻巧,挑着走脚下生风,一路闻见很好的气味女客似乎更看重颜值,一无例外撇掉那些老家伙,冲着谁指指戳戳。
被点中的,回回都是那几个,像是彼此串通好的此时天气还不够热,衣服穿两层,窝火和吊井还有几个年轻的,偏要穿起无袖又紧身的衣服,把腱子肉露给游客看,还让胸肌若隐若现衣服上有图,窝火胸前写着勘亭流字体“以你为荣”,吊井胸前画有浮世绘风格的赤发鬼脸。
其实窝火并不比牛痣小几岁,他儿子已经拐了不止一个女孩回寨,每个女孩脸上皆洋溢着刚滚床单的幸福窝火就是显年轻时间在每个人身上主要是脸上有不一样的驻留,或是瞬忽即逝,扔下绵密的皱褶,或是缱绻不去,把脸一遍一遍抻平。
寨里人都有感叹,以前要老一块老,四五十岁都是橘皮皱脸满口烟屎发色浆灰,而现在全看保养,年纪相仿看上去却像父子牛痣撩不到生意,喝酒时就说有些人简直像“鸭公”窝火对此隔空回应:“鸭公就鸭公,有种谁卤了我当鸭霸王。
”总之,不以为耻,稍微有些反以为荣局面一如从前,价格虽定下,游客过来,大家一块前去哄抢,游客挑谁是谁牛痣搭伴兵暴,彼此都嫌弃,兵暴经常在店面里照看生意,牛痣刀口舔血地拉到一桩生意(往往在游客已无选择的时候),就扯着嗓门冲那边叫唤。
兵暴把炒勺一撂,过来抬滑竿,但这会工夫游客已被别人拽走牛痣觉得这状况要有改变,这又想到韩先让“韩总,这事你要管管”门推开,我们都在里头牛痣走过来把茶壶嘴凑到自己嘴上,壶肚太小,他喉结动了一下就空掉牛痣上回已向韩先让辞职。
他决定不当保卫,给个队长也不当,专干抬滑竿保卫是一千块一个月,队长多两百,而滑竿一趟一百牛痣一天班没上,一分钱工资不拿,但要主动辞职现在鹭寨人知道凡事要讲程序,程序也是规矩韩先让回:“抬滑竿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一分钱管理费都不收,怎么好意思去管?”
“旅游生意是你的,抬滑竿越搞越乱,影响的也是我们鹭寨的形象,是不?”“你分析得周全,很有主人翁意识”“是啊,年轻人不想事,我们老人家要周全”牛痣打了腹稿,又说,“这事情你管起来,管好了,往后谁要是敢不认你(此时牛痣指头叩了叩韩先让的茶桌),大家一起日他娘噢。
”“不要动不动就日他……敲桌子!”韩先让回话,“我会想办法”牛痣一走,韩先让又问我怎么看我说:“这是一个话语权的问题,你不赚钱也要去管,鹭寨现在毕竟在你手上”韩先让夸我总是和他想到一块儿,又要我出个招我说这还不好办?像在银行,或者车站售票口,要维持排队秩序,最好就是加装护栏,强行排成队列。
我又说:“河谷里的情况我清楚,关键在于如何让游客不挑轿夫,见着滑竿直接往上坐”韩先让脑袋一拍说:“要有一个正规化的效果,两路通道,一边走游客,一边走轿夫,碰到谁是谁,不许挑肥拣瘦”他说着手头就比画起来,一个想法瞬间成形。
其实搞起旅游以后,碰到的困难大都不难摆平,但必须由他出面过几天,游客从这边坡下到河谷,路面铺了平整成块的卵石,故意不夯紧,踩着有咯吱声卵石引着游客一路往前,上到一处木廊,有个导游妹子在木廊尽头操着扩音喇叭说话。
“各位游客,各位游客,请朝正前方看”他们都很听话,顺着手指,看见前面吊马桩木廊上面苫以杉皮顶子,顶子压低,游客身体前探,透过杉皮檐口往上看,吊马桩就势高出一截“大家现在看到的,就是我们黑潭峡谷景区引以为荣的景点,冲天石峰吊马桩。
你们不免会质疑,石峰石柱到处都有,附近的张家界更是以此闻名世界,那我们的吊马桩还有什么可看其实在各种喀斯特地貌区,大家可能不注意,石峰石柱大都是成片拱出,单独形成,一柱擎天的景象,其实非常难得看到……正应了古人那句名言: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这遗世独立的吊马桩,好比一位隐士,离群索居,扎根在我们黑潭边,融自然景观与人文品格于一身,具有独特的景观价值……”不用说,这样的鬼话是我诌出来的红露被要求熟练背诵时,直说拗口老瓢及时予以开导,说你念起来不拗口,游客又如何被搞蒙。
前面一番说道之后,就要把游客弄上滑竿既然投本钱,一些细节必是精心处理过“细节决定成败,”韩先让说,“细节到位,投入不多,但我们价格就明目张胆地涨起来”滑竿统一加装了印有他们旅游公司logo的绿色遮阳篷,上面喷了号码。
这一来,滑竿不再是滑竿,要说是“凉轿”介绍景点的妹子往下又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既要饱览绝岭的美景,又要免除攀爬的劳苦,才是最佳的行程方案我们旅游公司拥有一支组建七年,素质过硬,经验老到的凉轿服务队,七年里服务数万名游客,事故率一直保持为零……”。
这一段自然不是我编出来的,这是要冒风险的韩先让自己诌了这么一段,我还问他为什么是七年,为什么不是十七年,他说七年之痒嘛,七年能让游客心头发痒话讲至此,游客已排队等着上轿,人数比以前增加不少,有的人以为上吊马桩必须坐轿。
游客总是很听话韩先让抓细节体现在各处,比如现在有了收据,背面还印有安全条文,他自己凑了六七条,问我能不能补足十条,我说用不着每次都搞这么满既然有安全条文,很快,韩先让便给凉轿设计了一套安全保障:躺椅上加装安全扣,而轿夫身上也要绑安全绳,安全绳与轿体相连。
“要么不翻,要么一翻翻三个,看他们敢不敢调皮”韩先让还想为坐轿游客买简易人身保险,多费三五块,多一颗定心丸,多好!保险公司来了一个业务经理,河谷里一走,拒绝了免费坐轿的体验,明确地说,归口不了合适的险种。
一番手脚做下来,凉轿一趟定价一百二十八元,轿夫照样抽取整百之数,零头便是韩先让的管理费用“……凉轿068号已到位,轿夫杨宗塘(牛痣)、田友诚(兵暴)为您服务请游客007号冯女士上前就座,管理好自己随身物品。
”喊号的小伙,通常是四毛,拽一根隔离带,点了名就把带子往上一拉他个高,带子和手形成门拱,放一个游客过去前边只有一抬凉轿,两个轿夫,统一身着马甲,背心喷了数字这抬凉轿上了围堰上的跳岩,四毛再让下一个游客过去,中间一分多钟的间隔,也是韩先让预先设计好的,“这时候让游客等一等,他们反倒踏实。
”那天下到河谷,一眼瞥见各地来客队列排得整齐,高低错落;而在芭茅丛另一侧,那些熟识的寨里人,统一穿马甲,精神面貌立时改观颇有几个刚打理了发毛、从不刮脸的后生也刮了脸,我好一会儿才将他们辨认出来他们头戴草帽,身上安全绳扎紧,脚上统一趿着麻链草鞋,这些都是韩先让下发的劳保。
他们排成的队列没这边游客整齐,免不了说小话,抽烟,彼此拽下草帽摸摸脑袋,韩先让酝酿着要给他们搞一次军训被四毛叫到号的,身子一挺,把凉轿抬过来放在规定的位置,其中一人还要扯出别在腰间的毛巾,用力掸去躺椅上的灰。
毛巾雪白,也是劳保,两天换一次,统一机洗同样是这河谷,我们从前放牛,撵着牛从山脊背的路拐下来,仿佛走进世界最僻远的一角,聚一起说话,都是有朝一日如何走出去,有一个地方按月领工资就好多少年过去,也没见几个人走出去,现在河谷却成上班的地方,寨里的男人变成一个单位的同事。
鹭寨搞起旅游以来,我总是冷不丁便有了感慨转眼,他们已将轿子抬至吊马桩的腰际,山路弯折,下面都能看清楚他们衣着统一,晃起的挑山步却一如从前,我觉着确乎有什么事物全然改变,或者一成不变马王塘人又递话过来,要求加入抬轿。
赚钱的事,谁也不愿错过韩先让大气地回话:“给你们十个轿号,轿子你们自己弄,劳保我这边统一发”递话的人说,十个号?韩先让说,十个号,要二十个人抬,你们马王塘能凑齐?寨里人心中有数,马王塘不比鹭寨,全都住坡顶,一条平路扯上省道,抬岩挑山的苦活,他们不能跟鹭寨人比。
次日他们从吊马桩下来,十四条汉子,凑成七对,十个号没用完他们穿得更整齐,个头普遍比鹭寨人高,鹭寨人知道那是扁担没压够才蹿个头,真的抬起轿,再看真章当年打青露主意的马赤兵也在里头,他比青露大两岁,现在也是奔三十的人,比记忆中苍老许多。
牛痣当天没上工,像是故意的有人上去递烟,问他是不是马赤兵,他就说是递烟的就说红露是青露的妹妹马赤兵说,噢劳保由红露发,马赤兵领了自己的,想和她扯几句,红露脸上摆出工作繁忙的样子我怀疑红露依然记得当年芭茅丛那一幕,不是因为她记性好,而是这里的生活,着实没有几件事可资记取。
马赤兵又排进队伍,抽自己的烟很快来了一支游客团队,一阵煽呼,几乎全部坐轿鹭寨人为表示友好,让马王塘人先上轮到马赤兵,一起身就看出是个稳扎的把式但有一轿,还没有行到半程,挑前的轿夫就说崴了脚下面没上工的轿夫都看得真切,有人还从兵暴的饭馆里取来望远镜往上张望——兵暴什么都卖,望远镜都说是俄罗斯军品。
大家经验十足,早看出那个马王塘人腰臀都不够力气,看着他踩乱了步伐,看着他趔趄,又看着他脚底开始打滑果然,他自己说崴脚,因为他不能说自己挑不动这边赶紧安排人上去接替,按顺序是吊井上去吊井还问四毛,抬轿的钱要不要跟他们分。
“你先去救个急,”四毛说,“忙完以后,看他好不好意思分钱,要分多少”第一天就崴脚,马王塘人折了锐气,次日上工少了四人,没几天又少几个,没半个月全都不下来显然,在这么悬的山路上抬轿,马王塘人缺乏必要的锻炼。
从这事,鹭寨人进一步断定,上吊马桩的路是我们开的,只能是我们开的,怎么可能是马王塘的人谁开的路,谁来享福,这是天注定我父亲的一个老同事念我工作无着,帮介绍个事,去市南郊一个派出所当文职工作内容:每月出一份小报,四开四版,用所里的先进人物和事迹将它填满。
每期出报样,铅印五百份,保证市内相关的领导都能及时收阅(他们每一位莅临指导,相关消息都会按级别精确地排列在该小报的头版)我干了两个多月,出报两期,即陷入深度的无意义的焦虑之中;而派出所教导员竟有些文才,看出我使用了些笔法,明面上是夸,字里行间暗含冷嘲。
我哪想到所领导竟然看得出来,一问,人家是重点大学中文系混出来的,虽然模样像个军转于是,这次工作经历得来一拍两散的良好结局我又去鹭寨,还当韩先让跟班这时天气真正热了,暑期放假游客也多,多是学生情侣,粉嫩的年纪,时刻黏糊一起,各种亲密,也正是时候。
人生是一根甘蔗,他们正啃到最甜的那一截滋味固然是好,兜里钱却不多,要搞浪漫来钻这穷山沟,住宿既要便宜的,浪漫也不能打折于是鹭寨人又多了商机,出租帐篷,开辟帐篷营地;或者买来成堆的空汽油桶,鹭寨人叫“油沽子”,扎成漂流筏放在平阔的河面,供学生情侣当成水床。
价格便宜,基本就是地皮木板上打滚,好在年轻人身板更硬,一折腾就到下半夜“年轻人搞浪漫都是省钱的,”对此韩先让不得不感叹,“我年轻的时候交不到女朋友,只想挣钱,现在哪有心情?晚上想那事,捏起鼻子闭上眼睛,把老婆子搞一搞。
”我说晚上干那事你还开灯哪,相看两不厌嘛,要不然用得着闭眼他便笑白天没见着老瓢,还以为他去上班他们说老瓢正在补觉,现在他专上晚班——去到帐篷营地,或者去到河边,浮水潜到漂流筏底下,抱定一只空油桶,听那些小男女演奏出的噼啪声和绵长的喘息。
我不禁莞尔,这老瓢,真是要挤尽榨干乡村旅游带来的所有福利啊又一想,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再要结婚也是力不从心那些学生情侣,自己找快活,顺带着学雷锋做好事当然,老瓢也时而问我:你老不结婚,想那事情了怎么哄过去?
韩先让搞得我们都有了喝夜茶的习惯记得他刚弄起钢架玻璃墙的办公室,吊一组巨大的灯,晚上昏暗的鹭寨便有一处流光溢彩的房间,亮如灯塔只两年时间,仿佛受他影响,寨里许多人户都装大吊灯,而且价格比传说中便宜,只是烧起电来肉疼。
对口扶贫的城市刚给鹭寨装上路灯,鹭寨也亮如不夜城韩先让又领风气之先,关了吊灯,加装幽蓝的灯带老瓢忽然进来,见我在,就拢过来按一按我肩头,示意我出去说话走得有些远,他要找一个不太光亮的地方,这让我预感他讲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又完全猜不着哪一桩。
“……你跟我讲一句抵实的话……”老瓢于灯影处站定,我递烟他坚持抽自己的,其实烟是一个牌子,他要摆态度,拉开距离“红露,是个好女孩,看见了就能种在眼里,对不对?而且晓得疼人,生孩子应该绝对没问题……你到底要不要她?”。
一时无从说起,好像我跟红露有什么似的“你到底要说什么?”轮到他语塞,接着我俩整齐地喷笑起来我们这才发现,忽然把什么事搞得很认真的样子,显然没有必要“她现在有个想法,又拿不定主意所以,她自己不好来问你,这样的难题,只好我这个瘸子来穿针引线。
”“什么想法?”“我先问的你,你要先回答难道你对她真的没有……企图?”他认真地看着我此时的神情真是难得一见,我瞬间想起十多年前红露冲我说话的模样虽然,他跟红露长相上的亲缘关系显微镜都照不出来“是不是有人在找她,她差不多也想放口?”我恍然明白,“又把我扯上了?”。
“没有,不是这事,但也类似,你如果要她,她再决定干不干”黑暗中他踢远了带火星的烟蒂,又说,“你再想一想,那么个好妹子,胸脯啊屁股啊……”“又来了又来了!”曾经好多次,他就这样把话题不尴不尬地扯到侄女身上,他说得几多入神,我就听得有几多怪异。
老瓢吐一口饱满的唾液说:“我好像求着你似的这些年你一个城里人老回鹭寨,和我家红露不近不远,不是讨卵嫌吗?”他走了,我还抽一支烟,想想里面的事,要顺老瓢的思路去想我经常来鹭寨,现在固然是当跟班,以前主要是因为鹭寨离城里不远,骑摩托说话就到;爷爷还在,孤自一人,能陪就多陪。
寨里别的人混到县城,头一代不敢不回,发育出第二代,顶多过年回鹭寨,脸上满是敷衍父母的神情有他们一衬托,我来鹭寨的动机自然有那么点可疑毕竟,故乡是用来怀念的,离开了还老走回头路,城里人老往乡下跑,就不正常。
虽然,因我来得多,在这住得久,每次来,他们有的人会冲我说“你回来了”,一旦有状况,马上当我是外人而我又如何跟老瓢解释,以前我在城里家中,面对满架的书,我确乎产生了阅读的障碍;只有来这里守着爷爷,才能得来一种安详,才能奇迹般看完一本又一本砖头厚的书。
而现在我来,是为了追随我父亲为我量身定造的榜样韩先让,让自己汲取能量,奋发图强,重新做人,甚至建功立业直到目前,能量仍未汲够,必须继续,以防前功尽弃……“扯嘛!”如果这么解释,老瓢只会再吐一口浊绿的唾液。
他认定我这反常之举,必有目的性,用他脑袋一掂量,红露怎么也绕不过去我也不能说老瓢空穴来风这事顺记忆一捋,已然有些年头十几年前我还在混中学,暑期都待在鹭寨红露小我一岁,我几乎天天见着她,因为放牛放牛在城里人看来,几乎是穷困、悲惨的童年的同义词。
在我看来,放牛并非悲惨,反倒是有些让人暗自神往放牛不仅是放牛,还可以砍柴,摘果,聚众野餐,下河洗澡,更重要的在于搞搞恋爱“田野就是青纱帐”,固然为人熟知,但芭茅丛更是逍遥床,就只有鹭寨人知道鹭寨的孩子迷恋放牛,借放牛之名,尽早配对,尽早结婚生子。
这地方土贫地瘠,唯一特产是光棍,对小孩是一种鞭策和警醒他们开裆裤一缝上,就有紧迫感,待裆里毛毛葺葺地长出来,就已锁定一个目标鹭寨不是一姓人,有这样的便利,换作是马王塘全都姓马,姓马的不能搞姓马的,小孩就不愿放牛。
或者,他们把牛放到下面河谷,撩鹭寨的女孩,这时鹭寨的男孩便会同仇敌忾缺水的地方,别说肥水,任何一滴都不流外人田小孩喜欢放牛,成年人也知道里面的套路,他们都是从少年时候过来,有的也是在河谷里芭茅丛滚成了夫妻,很快有了小孩,转眼小孩长大,可以跟牛屁股……一切都是默许,甚至暗中期许。
家里有男孩,放心地让他们放牛;家有女孩,某些家长本想藏起来,以后嫁进城里有好一点的生活女孩次第抽条,一个个长起势头,一看都不是嫁进城里的坯,随行就市地相貌平平,甚至丑,便只好放任自流“长得像人的怎么始终挑不出几个?”鹭寨人一直有这样的困惑。
有一年,寨里学了点农科知识的乾良公布他的看法:要把女孩嫁远点,要娶远方的媳妇,就像杂交稻要用不同地方的母本弄出来,优选优育,后代才会出落得有模有样别的人就呸他,说嫁远一点容易,是个女的总不愁嫁,媳妇娶进鹭寨哪是说话这么简单?要是不趁放牛配对,自产自销,流出去的多流进来的少,光棍越累越多,寨里日子好过?。
红露只小我一岁,但身上很早就有女人的气味,同龄的女孩大都面浮菜色,她却独自疯长其长相在鹭寨也是足够出挑,所以老瓢不怕得罪寨里人,敢放话说,“这一寨女孩,幸亏有我家红露长得有人样,看见了能种进眼里”红露的妈,爱抽自卷大炮筒的麻伯娘,每当有人夸红露抽条得快,她便不无得意地说:“贴饭多噢,也跟菜有仇,见盘扫光。
家里煮一潲锅红薯,也绝留不到明早敢不长!”我小时候来鹭寨度过整个暑期,大都待在河谷,说是放牛,牛自个找草吃,用不着操心,所有小孩疯玩河的弯折形成三个潭,根据水的深浅,他们叫成大盆、中盆和小盆,黑潭自然是大盆,水性好的在那跳台跳水。
兵暴最小的弟弟跳蚤曾爬到大盆旁边最高的岩坎,大头朝下扎进那一泓深绿,入水像是被巨掌抽一耳光,此后整张脸血色不褪,红得像是勃起的老二,翻过年头才一点点褪出黑黄肤色我水性起得晚,一直跟红露一帮女孩泡在小盆,若干年后才去中盆扎个猛子。
那时候她真看不出多漂亮,圆圆的脸上,嘴是一条线,眼是两条线,特别像现在最常用的微信表情记忆中她还老拖鼻涕鹭寨女孩跟男孩一样不知讲究,也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穷敝地方好好地活要不然,一个讲究人在鹭寨过日子,出了门一脚踩了猪屎,再一脚又踩了狗屎,死的心都有。
她妈都拿她当猪养她特别能吃,有时候端起米汤一吸溜就半脸盆麻伯娘只好骂她,竟然和狗抢吃的她家的看门狗是用米汤煮锅巴苞谷碎养活,每顿还定量,瘦巴巴,跑起来两侧狗排乱晃,叫起来却凶又一年夏天,我再去,下到河谷就扎进水中。
凫一阵水,透过水看见岸边坐一个妹子,绿衣服我把脑袋探出来,眼前晃几晃,定格了看清是红露,她一身也是水淋淋“你也来啦”她冲我说我“嗯”的一声她确乎有了很大变化,脸上,记忆中那三条线像被刀子割开,两眼睁得挺大挺圆,而嘴皮那条线往上往下翻开,成为饱满的嘴唇。
她正砸碎金七娘的果实,捣取红色的汁当口红,往嘴皮上抹她已经晓得给自己化妆若在城里,放进我们班女同学中间,她算不得打眼,但这是鹭寨,她忽然长出城里人的模样,简直是基因突变湿的衣服将她身体勒出女人的线条,虽只十五岁,但一年时间足以让女孩变女人。
我说快认不出你了她说怎么会,怎么就认不出来换是现在,人这样问我,我肯定说因为你变漂亮了这简直是标准答案但那年我十六,嘴巴皮奇怪地堵上了,我还从未当面夸过女孩长得漂亮我故作镇定坐到她旁边,和她说说话,而她也有很多问题要问,诸如城里面指甲油到哪里买,现在的女孩流行什么发型,等等,她还要我讲讲北京,至少讲一讲长沙是什么样子,好不好玩,碰到哪些了不起的人物,诸如毛主席。
我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在了她惊讶地说是吗我说死十六年了,他老人家死后没几天我就出生了,我很后悔不在同一天,所以记得特别准再说那些地方我说我都没去过,别说远在天边的北京啊,长沙啊,地市我都只去过两回她说你就当你去过,跟我讲讲。
我凭着看电视得来的印象跟她讲,她眨巴着眼睛,听得认真也许以前她也眨巴眼睛,但因眼是两条缝所以感觉不到,此时则尤其明显很快,我感觉到有杂乱的目光朝我这里投射,粘在皮肤,略微有些痒我有放牛的经验,所以知道,此时红露必然成为许多小伙伴暗自锁定的目标。
他们都想尽早落实一个女人,在此基础上,更想这女人是漂亮的红露给他们带来了微薄的希望他们一定痛恨往年,甚至去年怎么就没看出来,红露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他们一定后悔,没在她变得漂亮之前,多塞她几个糍粑肉粽,打下感情基础。
我理解他们的焦灼,此时不难捕捉到他们暗含怨愤的目光鹭寨难得有个长得漂亮的女孩,像大旱之年果树上挂的独果,谁都看在眼里我识趣地和她拉开距离正是那一年,跳蚤从高处跳水,在水中晕死过去,抢救过来脖子以上部位一直血肿。
据说当天几个女孩也在大盆游泳,本来那地方由男孩占据几个小孩不停跳水,一头扎在离女孩不远的水面,溅起尽量大的水花,引发女孩一阵阵叱骂女孩骂得越凶,他们爬得越高扎得越狠,后面跳蚤忽然就大头朝下了这突发的集体人来疯,都不是冲着别的女孩。
我只偶尔隔了老远看她,各种情态,有点缺心眼,但分明不让哪个男孩靠近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所以有所珍惜,不会随便把给谁我听说有一晚,很远的榔壳寨一个二十岁小伙来鹭寨走亲戚,晚上把红露叫出去小伙长得挺好,红露就被叫出去,两个人看着月亮说话到半夜,但被牛痣厉声地叫回。
此事便没有下文,因为榔壳寨比鹭寨还不如,不光盛产光棍,还盛产短命我无端松一口气隔年夏天我再去鹭寨,是父亲对我的一种惩戒那一年我高考,成绩不理想,上了大专线,在小县城也写在喜报上到处贴按原计划,是可以与同学一块外出旅行。
此前从未与同学一块旅行,与父母也没有,在我看来,这样的旅行好比成人礼父亲已备足相应的款项,本来快给到我手上,但我在同学家里看毛片被同学父亲抓了现行,同时抓到有四五人那同学的父亲是个很认真的人,他一个一个拨打电话,把每个人父亲都叫到事发现场。
毛片还暂停在一帧正好看得见毛的画面上,以免空口无凭“……你家里怎么有这些东西呢?”父亲来时,枪口本是一致对外同学父亲说,录像机是家里的没错,片子是他们弄来的“谁弄来的?”同学们都很讲义气,不说出来,眼睛齐刷刷地看我。
“爷爷犯眼肿,你多陪他”父亲说,“你们拿着钱,说是去旅游,鬼知道出去会干什么要是警察打电话叫我接人,你说我去不去?”那个夏天,我仍只能下河谷游泳,忽然想起一年前,潜在水中突然一眼看到红露的景象,水的折光使她身形迷离。
最近,我不断想起红露仿佛一夜抽条,瞬间丰腴的身体,难道与录像里的诲淫诲盗有某种关联?我为自己内心的龌龊而羞愧,但这并不妨碍我在河谷寻找她的身影,甚至,正是这种带有羞耻感的期盼,更让人欲罢不能今年她没来放牛,她家的牛找人代看。
我在寨里碰到她,身后总跟着两个小孩,一个很小一个稍大点,据说都是堂弟,寄放到她家里我说你现在带孩子啊她说是啊我说可以一起带到下面洗澡她指着小一点的说,出疹子了,不能晒太阳我说哦放牛时候,我旁敲侧击,听出来,这一年里红露果然没被寨里哪个家伙搞到手。
“她眼光高,起码是要嫁到县城”伙伴们抽起烟,有了感叹,并也承认,“红露是有本钱,就算留在鹭寨,嫁给谁都不服气”有人冲我说:“你把她搞下来吧,她不就喜欢和你凑在一起吗?”我们便一同哄笑我待了个把月,游泳太多,指缝趾缝溃烂,想着怎么回县城,但估计父亲想好新的管制措施,回去也只能待在家里。
我其实是老实孩子,害怕父亲,十七岁了仍唯命是从因只考取大专,通知书九月以后最后一批发出,将近十月才去报到,这个夏天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我长时间待在河谷,时不时看着吊马桩,它像宝塔镇着这一带河流,也镇着我们一群小妖,不得翻身,永无出路。
我从未像那一年,对鹭寨有一种厌倦幸好,百无聊赖时,红露又亲自来放牛了她照样拢过来找我说话,我也正有此意我想自己已不同于一年前,有了许多变化,比如说录像里看过女人的身体和用法,还被父亲惩戒我已是无耻之人,没有理由再在女孩面前无措。
红露的话题还一如从前,要我假装去过一些地方,要我编旅行见闻我就瞎编,舌头打了润滑油一样麻溜地编不远处,小伙伴们似乎已然接受这个事实,红露仿佛就应该跟我在一起,也只有我嘴里藏有红露想听的一切这样又过了几天,红露赶牛下河谷,先拐到我爷爷家这边,冲里面叫我。
我也配合着,躺在床上用家织布粗糙的被面搓痒皮,再等她来喊一嘴,像是旧社会地主家的少爷我暗自感谢她帮我打发这漫长夏日有天在中盆游一阵,我俩坐到树下,闭上眼不想睡她找我讲旅行见闻,一时想不出新地名,她能讲出来的地名都不多。
这时我问她:“你家两个堂弟回去了?”“是我撵他们走的,不想再带小孩”“带小孩麻烦”“我喜欢带小孩,但有的小孩很讨嫌”我问怎么了她抿了抿嘴皮,告诉我:“小的倒好,大的宣宣有点调皮你知道吗……哎,不好怎么跟你讲。
”我马上预感到什么,神经全都绷到耳朵眼,再看她,她嘴角有无奈的浅笑她问我愿意听不,是有点难为情的事我想故作镇定地说“有什么不能说的”,但我只“嗯”一声,就像打个嗝“那个宣宣都快十岁了,中午要他睡觉,装睡。
我一睡,他就来掀我衣服我抹下去,他又一点一点往上掀,还掩耳盗铃,想让我不知道我困死了,说又不知道怎么说,睡又被他搞得睡不好……” 她打住,揸开手指捋发梢的水我真想催问“然后呢”,却卡在喉咙我忽然想,我他妈的怎么就不是宣宣。
“……真是搞不明白噢,都这么大了,宣宣还想吃奶”她瞪大眼睛看我,“就算我给他吃,又怎么样,我哪有奶水噢”我静静地听,眼睛不自然地滑向她胸前,那种饱满一时惊心动魄,她确有一对动人的乳房,与我的目光隔着两层布的距离,一派等待开启的状态。
那一阵,我已然意识到,女人的乳房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到处都有,但就让男人看不着,仿佛女人合了伙折磨男人恰是这种所在皆是又看不着,引发了期待以及焦虑,让我们生活里弥漫着荷尔蒙、力比多以及多巴胺她把嘴一抿,仿佛有些后悔。
过一会儿,她说:“我去找牛,马上可以回家了”那天回去,我避开她,走在所有人后头,我浑身充血,第三条腿像个路标,怒指前方这样爬上山脊,回到爷爷家中,人有些虚脱,还睡不好我羞怒在于,红露几句话就能将我点爆我开始想她,近乎被迫。
隔天再下河谷,她没来放牛,有伙伴主动通报,红露在两岔山的一个表姐结婚,她过去吃喜酒那边习俗,女方的喜酒一吃三天,都是男方管酒管菜我暗骂两岔山婚俗怎么跟丧俗混一块了,都他妈的整整三天我耳畔响起秒表跳动的节奏,最大限度体会到,什么是度日如年。
为挨时间,我要来些刺激的,去到大盆边跳水,三米、五米甚至更高我一遍一遍扎进水里冷却自己,沉到水底身体一摊,往上浮起,尽量让自己状如浮尸好不容易挨了两天,眼看着红露就将回来,没想父亲先来了那天他借了单位的车和司机,说是来给爷爷送家里换下的彩电,我分明感觉是专程来抓我的。
我表示还想再待几天,父亲很警惕地看着我,认真地告诉我:“不行,回去有话跟你说”“这里说不行吗?”“我说了,回去有话跟你说听不懂噢?”回去便知,果然是叔叔打的小报告,说我天天和红露在一起他有些担心,怕承担大哥的责骂,只好借村委会的电话,不辞劳苦地说明了情况。
父亲一想到前面在同学家发生集体淫乱的事件,头皮立时发麻他感觉一切都那么因果相接,环环相套,而他又有义务时时守护不肖之子,不让他往坑里跳“……有些事,你现在还不可能明白,你会恨我但这件事一点都马虎不得,一辈子的打算,你还年轻,甚至年轻都算不上,不可能考虑周全……”父亲痛心疾首语重心长,偏又处处语焉不详。
我只承认,在河谷和红露讲讲小话,也和别的男孩女孩讲话,仅此而已父亲坚持说:“你自己清楚,当然我更明白!”他眼光随时要将我洞穿父亲单位正好要出差,去贵州六盘水,我暗自庆幸但出发时,父亲硬把我拽上,还说可以顺道走走黄果树瀑布。
此前许多年,他老是说要搭帮单位出差,带我出去看看,惜从未成行现在,父亲像那个被月光宝盒砸过的唐三藏,性情大变,说走就走我随父亲以及他同事游逛数日,始终进入不了旅行的情绪,在黄果树的水雾氤氲中,脑袋里仍是宣宣的视角、午休的画面,一遍遍重播,直到播放太频画质损耗变为模糊。
我不能说父亲在救我,因为红露绝不是要害我,她十六我十七,如此而已,谁也害不了谁,但脑袋充血的事情不免让人后怕父亲塞给我一段思考的时间,有点横塞,但如此必要后面我就去读了师专,一连几个暑期都懒得回家,在学校守校,加入学长开办的补习学校给小学生补课,晚上聚一起学会了喝酒,也意外地交了一个女朋友。
我们是在文学社认识,许多话题可以聊,从巴尔扎克、曹雪芹到刚冒头的韩寒、痞子蔡相恋是从酒后乱性开始,都搞不清谁哄谁上的床,后面也分开了性格不合是过于笼统的说法,我知道必有更具体原因,于我而言,最直接的,是她基本没有乳房。
她性情好,相貌也不错,我告诫自己,老在乎这个,简直就是畜生我是文学青年啊,不是下半身动物事实上,每次打开她,看着她并不存在的乳房,我就会想起红露简直一捏就爆的胸脯,然后在一种黯然神伤中和女友行亲密之义务。
如此相处一年多,滋味寡淡,上床时衣服都得彼此自己解除,不久就分了,又是一个一拍两散的良好结局这并不意味着我想回到鹭寨,回到红露身边当女友离开,我也不再想起红露,想起她纯属触景生情大专毕业后没等到分配,以往几届的毕业生还有积压。
教委要求毕业新生进到各地进修学校再进修两年,进修费用自己掏我父亲反抗这项政策,不让我去,我也乐得偷闲,但这算是自动放弃了分配社会上混久了,没有稳定工作,人有点萎靡,父亲这才担心起来,要我以韩先让为榜样,学习他艰苦创业的精神。
我这又开始频繁地往鹭寨跑,给韩先让当跟班,待在这里确乎比县城轻松,且可以回避父亲哀其不争的目光我这二十多年,几乎一直都在回避他老人家的目光韩先让也乐得有个不必花钱的人使唤,开了旅游公司,指使别人叫我经理。
我终于寻到这么个一拍两合的结果既然又来鹭寨,他们会主动跟我讲起红露她十九岁出去打工,先在县城当服务员,而后浙江、福建和广东辗转,一去好几年,过年也很少回再回到鹭寨是四年前,因为得病,皮肤溃烂,说是在福建一家鞋厂被毒胶水祸害了。
病好以后人有些恍惚,一直待在家里,年纪算是不小,仍有人说亲,她看着说亲的人,脸上只有冰凉的笑韩先让搞旅游,老瓢硬拽着红露来当导游,不出寨也赚钱,她倒是愿意我们见面自然多起来,她会打扮,爱说话,去过的地方比我多,见面时她讲我听,和以前倒了过来。
偶尔,她问我怎么还没找女友,到底想找什么样的我说不知道啊她也是随口一问,话头一转还是她诉说不尽的人生经历和旅途见闻偶尔她也问我找烟抽有一天久贵问我是不是和红露“旧情复燃”,我说没有“为什么呢?”“不是一路人,到不了一块。
”我意识到,仍是要离她远点“不是一路人”,这是明面上的说法,暗地里,我不能骗自己,一个女孩,还算漂亮,出去漂泊多年又回来,会化妆会聊天还有了些烟瘾,这都让人起疑这样的揣度,或许没有太多道理,但回避总是最轻松的选择。
再说,我确实没有找女朋友的欲望,想起以前在大专碰见的初恋女友,恍如隔世事实上我和她一九九八年分手,到现在真就横亘了一个世纪是夜,我躺床上难得地有失眠症状在鹭寨失眠是一件幸事,这样可以重温夜的黧黑和寂静祖宅也是大房子,据说当年算是地主,门上有镂花木框,墙上有戏文彩绘。
我就躺在这百年老宅里,眼前黑得像是我还没被妈生出来爷爷前几年咳,这一年忽然不咳,他担心自己大去不远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正好想起往事,这样红露就被很完整地翻找出来,往事历历在目,在黑暗的深处有相应的生动画面。
此时我已不知这回忆算不算美好,毕竟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却还记得她在水畔似若无心又似勾引的话语,还记起她胸前惊心动魄的起伏对比自己有限的异性交往经历,触碰过的几乎都是若有若无但我对她的回忆,仅止于此?我再次有了装模作样的羞愧。
然后我想:老瓢跟我讲的话,是他的意思,还是从红露那里听说了什么?设若红露没有开口,老瓢何事跟我讲这样的话?设若红露自己想说,又何必找这个叔叔递话?我估计红露喝酒时确实说了自己的顾虑现在红露经常搞酒,白酒,据说量不稳,有时候把牛痣、老瓢搞得一齐溜桌,有时候三两就断片儿。
老瓢说你这个酒量,出去千万别喝啊老瓢一边说,一边帮侄女把酒倒了满碗一家人每天喝一点,喝多了,红露露了什么口风,想干一桩事情时,忽然想到我,觉得这事一做会减损我对她的印象她倒是心直口快,老瓢呢听得用心会是一桩什么事?
失眠之夜,我只想到她要找一个男友,心里还把我备着,这我要感谢她,但她也确实该正儿八经找一个这我又如何开口?又想起当年榔壳寨那个小伙想跟她处朋友,本来还陌生,但因小伙长相好,一叫就把她叫了出去,月亮底下坐到下半夜。
当时我分明心里一紧,事后知道他俩并无下文,又松一口气但也仅止于此,内心有无端的松紧起伏,生活中两个人的靠近却如此不易答案很快揭晓,是我晚上想多了:红露打算和她爸牛痣一起抬凉轿兵暴店里生意火起来,河谷一溜垒土搭灶状如匪窝的饭店,看上去并无差别,但生意一做,游客们就喜欢聚集到他的店子,等他店子没座了,再做别的选择。
有天他跟牛痣说,年纪大哦,抬滑竿是不行了其实牛痣大他十岁不止牛痣能说什么呢,只能物色另一个搭档寨里男人早已搭好,再找并不容易,他两女一子,儿子进了城,只能从别的寨里找亲戚这时候,红露说:“这么好的生意,不给别人做,我跟你一块挑。
”“你?”“我比你个高,也有力气,要不拗一把腕子?”她把粗壮的手腕亮出来红露不爱读书,干活确是一把好手,她妈把她当猪养,吃得像猪,但干活像牛她做活肯拼命,是为在家吃饭的时候麻伯娘少念几句啰唆红露又给牛痣解释,做导游,说是鹭寨的白领,又能怎样?普通话讲到舌子抽筋,每月到手顶多两千。
说是把游客带到河谷那些饭店,给回扣,又能怎样?兵暴偏要说是游客自己找来的,偶尔掏回扣也就一两百那些饭店都不做账,回扣简直凭心情打发“我们鹭寨人普遍的素质,还够不上给回扣的要求!”她现在也明白了好多道理她进一步认为,按鹭寨目前的旅游状况,只有抬凉轿,才是真正给自己打工。
抬一趟有一百,有时候一天两三趟,游客偶尔还会再掏几十块小费“……再说,我是个女的,难道你能说不是?去河谷抬凉轿,这么多人就我一个女的,简直是一枝独秀,要揽生意肯定比别人抢眼”“抬轿的话,女人肯定比不上男人,别人怕你不安全。
”“我一个人都能背游客上到吊马桩坡顶,那女游客比我还重哩”“我晓得那次那个女客,平原上来的,上得了坡下不来,软脚走不动路,你从‘二道拐’背她上的吊马桩,就背了百把米”“是的嘛,一个人背百把米的坡,气都不喘。
”“鬼知道喘不喘哩”牛痣便笑起来说干就干,生意不等人红露第一天抬凉轿,我特意下到河谷毕竟是女人,抬轿也打扮得跟平时不同,她上穿黑色运动背心,里面胸罩也是黑的背心和胸罩像在一起发力,要把乳房勒成胸肌的模样,但勒不住跳动欲出的架势。
她是想显块头,她把头发用白色手帕勒成马刷她下面穿迷彩裤,整个打扮像是美国《狂蟒之灾》之类电影的肌肉女,打怪的时候可以缠斗八百回合,安静下来也别有一番性感当了两年导游,在游客面前她一点都不怵我走过去,问她真能抬。
她问我有没有好烟我掏一支给她,她说要不然我俩一起抬我老实地摇摇头,我自己手脚并用爬上吊马桩,已经当是一种胜利她笑起来,周围那一圈爷儿们也跟后笑出声,像是给她伴奏四毛有意让红露插队,当天抬头一轿,那些爷儿们不但同意,而且叫好。
游客眼看着走来,四毛冲他们说:“要发货了”他们各自就位第一位游客倒还帮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坐上轿,红露抬起轿扯起脚就走,牛痣断后而我早就站好一个位置,判断游客的表情他似乎有过疑虑,但红露一串细步稳稳踩过河坝上的跳岩,就像电影里武林高手走梅花桩,游客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游客用相机杵近了拍红露裸露的宽阔的背我看着红露晃到山脚,变换了上山的步伐,二十分钟上到山腰,再有一刻钟就从吊马桩一倒换到另一侧待她走至“二道拐”即将看见坡头,已甩后面那轿上百米远牛痣反倒显得吃力,今天的速度比往日快,但他为女儿也是很拼,没叫红露放慢。
红露怎么带,他便怎么跟牛痣知道下面有不少人在张望父女俩一口气将轿抬到坡顶,山路陡地平阔,她往里一走我就见不着了这一路,她走得又快又稳,我抬头看向她消失的地方,坡顶草木葱郁,巨大的天空湛蓝且清澈,见不着太阳却有阳光灼目。
我犯起眼花,一抹眼窝陡地来临一阵难过万事开头难,红露就怕扛不过第一次,后面每天跟她爸牛痣一起,把空的凉轿扛到河谷,静待来客韩先让为让下面抬凉轿显得井然有序,给每个人印了带号的马甲,发放劳保,但没一个月每个人又恢复到以前的模样。
公司化管理,在鹭寨吃不开,因为有人很快意识到,“我们抬轿,韩先让抽份子钱,何事把我们都搞得像是他的员工?”虽然有马甲有劳保,他们仍觉自己吃亏,此后上工各自穿着,马甲当了抹布天已热,很多人成天光起膀子对此,韩先让说:“呃,光膀子很真实,弥漫着乡土气息,只是没见几个男人肌肉壮得过红露。
”红露有几身颜色不同的背心每天换,下面的迷彩裤则一成不变,腰上扎了双扣的黄牛皮带,脚上是高帮皮鞋前面她是导游,脸上有相应的表情,现在抬轿,脸上也有相应的表情他们递她烟抽,她一般不抽,但抬了一趟再回到河谷,是要抽。
我见她将疲劳伴着烟雾狠狠地喷出口唇还有鼻孔,脸上猛一阵烟雾缭绕只她一个女的,别人不免是要照顾以前的导游姐妹也帮忙,游客从山脊下来时,她们就已介绍凉轿服务,重点要提红露,当成故事讲讲我们寨里的美女和别处不一样,轻活不干专挑重活,本来当导游但讲普通话太吃力,每天舌头累到抽筋浑身没力;后面索性抬轿,却精神饱满,再也没觉到累。
“这是我们村唯一的女轿夫”妹子这样介绍游客便纠正:“不能说是女轿夫,是轿妇”于是鹭寨人也跟着喊“轿妇”,发音跟“教父”一样故事要这么讲,自带传奇,有新闻性,游客被撩起兴致,到了河谷一看,果然有这么一个女人,还挺醒目。
拿红露当故事讲,一是那些妹子存心帮忙,二来也是韩先让既定的营销策略“景不够,故事凑”,鹭寨一带的沟峁山梁、溪流河谷,都有我们现诌的“古老传说”,游客们交了钱不听觉得亏,听进耳里又从嘴里变成哈欠喷出来现在,红露可是活生生的传奇,用不着现编,故事一讲游客们抢着要坐她那一席凉轿。
她生意自然比别人都好,游客经常主动塞一份小费,通常是大红(一百)大绿(五十),偶尔会是屎黄(二十)水蓝(十块)对此,她豪迈地说:“我都拿!”“为什么都拿?”有人偏要再追问一句红露对此早有标准的答复:“不拿显得我嫌贫爱富。
”抬轿以后她喝酒比以前更狠在他家,本是牛痣和老瓢每晚凑在一起喝几杯,麻伯娘也能喝,不是见天喝红露打工几年回家,桌上摆酒,偶尔一喝牛痣和老瓢都是打壶子酒,三五块一斤,喝进嘴里寡淡,有各种怪味抬轿是重活,一天一两个回合上下吊马桩,甚至更多,晚上不来几杯挨不过去。
红露是讲究人,渐有些酒瘾,一个未婚妹子开始主动买酒去鹭寨的几家小卖部买瓶装酒,四五十块钱一瓶就封了顶,有时候进城,会买包装上档次的瓶装酒,还得来经验,浓香酒但凡上了一百块,味道都是鹭寨尝不到的他家在寨西头,院里一蔸苦楝树,几乎给他家平房再苫一个顶,游客走到那里不免拍照。
晚上不下雨,她一家桌子往树下一摆,慢腾腾地喝,瓶子酒有定量,每晚只一瓶,喝完没尽兴,只能将就着喝壶子酒前面几两高度酒垫底,后面嘴麻了,喝差一点也没人细究我路过,看她一家人在树下喝酒的模样,知道迟早都要有依赖症。
老瓢偶尔拉我,我也凑过去喝,多有两次拎着酒去我父亲时而得到一些好酒,藏在床底,几乎挤满我随手拽两瓶,父亲也清不出细账我知道这不太好,拎酒上门,似乎是女婿干的事,但我喜欢那种气氛,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对面还坐一美女,酲酲的目光相对,夜晚更为生动。
我去红露家喝酒去得频繁,不怕鹭寨有啥说法,再说也根本没有关心别家私事仿佛成为古老的乐趣,现在别说飞短流长,人跟人说话都少一喝酒,牛痣、老瓢脑袋凑一起有说有笑,麻伯娘在一旁时而骂几句娘我在的时候,他们也要我讲一讲故事,但我故事没讲几句,牛痣、老瓢又凑一起窃窃私语。
红露摆出认真听的样子,但精力集中不到耳朵上,好几次冲我说:你以前不是很能讲吗?我也总是说,现在不一样,你见的世面比我多,我讲什么你都不奇怪有次她喃喃地说:我见的世面多,你也清楚?不待我回答,她咣唧一口有一天她喝得比平时都多,或者当天的杂牌瓶子酒,名叫“军神”,外形做成手雷状,散发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她不能适应,喝着喝着头一垂。
一旁老瓢把她脑袋扶正,我见她忽然双目挂泪,既晶莹又愤怒地看我我当即蒙掉,不晓得哪里做错“……你老讲我在外面世面见得多,见得多,你其实是想说我出去几年,肯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你就这意思!”她说,“你多读几年书,讲话偏要拐弯抹角当自己有本事,索性我来帮你捋直。
”她站起往我杯里添酒,三钱的盅,酒线还缝得准牛痣老瓢一齐把她按住,说你喝多了她双肩一抖,两人都按她不住“我没喝多”她往后一坐,揸开五指插进头皮篦头发,人回复了一贯的安静“……怎么说才好?像我们出去干几年活,再回来,别人都要怀疑。
幸好我还没去过东莞,要是去了……东莞毕竟还是工厂多,不是吗?”红露便数她去过的地方,从长沙数起,接着数到绍兴,知道有鲁迅的故居还特意搭车去看,但搞不清楚鲁迅是演员还是作家,她在电影电视剧里都看到过这个人,长得蛮帅,一眼看去就是可依靠。
“人家一字须,好看,你是王八胡子,一看靠不住”她翘起手指朝我一指,“扑哧”一声,心情显然向好老瓢忽然往我肩上一拍,说靠得住靠不住,不看胡须我有些尴尬,好在红露自顾往下讲,说被人怀疑也无法,这世道难让女人活得清白。
又说有一次,在福建泉州,晚上吃了饭路上走着,忽然来个半老老头,冲着她左瞅右瞅她好心地问:老大爷有什么事?“叫我哥!”那人淫笑,直接说,“你没工作吧……你看我真是一眼准这样我养你好吗?一个月一万,管吃管住。
”她问:你养我,那我帮你干什么工作?此时那老头近乎天真地说:“还干什么工作?晚上只要你和我睡呀!”“对不起,我没干过”她说着往前走,那老头倒也没跟但红露越想越委屈,问了自己:我怎么能跟他说对不起呢?一想至此,她扭头往回头,那老头倒还在原先地方,像是知道她会回。
于是她二话不说,过去就抽老头一巴掌“要是我抽轻一点,也许就没事,但我一巴掌抽得他脸肿,嘴角还挂血,于是恼了哦,跟我打起来没想这老头还有把力气,蛮能打,我俩到地上滚了几圈,他以为他搞得赢我,最后还不是我骑在他身上,擂辣子一样捶他。
”既然马路上打滚,当然被派出所弄了去,治安拘留,还通知牛痣拿钱过去取人那一次,韩先让安排一个叫小马的导游帮忙,和牛痣一块揣了一万两千块钱去到泉州,取人的时候却又说不要交钱那老头主动放弃索赔现在红露说起这事,牛痣在一旁一边予以证明,一边也承认:“那老头为人还是不错。
”红露说:“他自己找打,他还清楚”老瓢说:“谁敢打我家红露的坏主意,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说:“幸好我没打过坏主意”老瓢说:“好主意可以打”红露说:“你相信我,我就万幸”我心里说我是信的,从那天她抬轿,我就完全信了。
我一路看着她将凉轿抬上吊马桩,那体力那气魄,是她骨头里蓄着的骨气,要是在外面有不劳而获的想法,有捞偏门挣快钱的想法,这口气就续不上来……虽然都是我的猜测,但这种相信突然就根深蒂固我也暗骂自己:凭什么怀疑一块放牛的伙伴?。
“红露你想多了……”我嘴上说,“这样吧,我也不会说话,但我能写,我帮你写一篇文章发在市晚报上你一看就知道我从来没怀疑过你,就像没怀疑过自己”“那你写我什么?”“你能抬轿,抬得又快又稳那天看你第一趟抬轿,帅得脱形,直接把我圈粉,死忠粉。
”老瓢说:“是啊,文章一写,出名了就好,你变成我们鹭寨形象代言人,不抬轿也能赚钱韩老板都说了你是鹭寨的脸面”“形象代言给我多少?代言完了我照样抬轿,这又不冲突”牛痣冲我说:“你写文章是好事女人干男人的事情,是容易出名,以前她妈当过劁猪匠,也是很出名,劁了半年就当上全乡劳模……”。
“我妈劁过猪?”“不扯闲篇了……”牛痣说,“你给红露好好写一篇,不图能上《新闻联播》,拍照时要把我也拍进去”“我一定写好,写成自己代表作”我咣唧也是一口,郑重表态,“谁不好好写是狗日的”我们地市的日报叫《团结报》,不像别的地市只能用《××日报》。
《团结报》的报头题字是毛主席据说解放初报社成立时,主编斗胆给北京寄一封信,没想到毛主席收到并亲自一阅,接受邀请,认真地写了好几组“团结报”字样,最后把最满意的一组寄来但这仍是一份地方性日报,以前读书每个班都有,我们从不看。
现在,我的背包里有二十份两天前印出的《团结报》,带着浓郁的墨香带到鹭寨十份谁要谁拿,五份给韩先让,五份给红露我写红露那篇文章叫《万绿丛中露点红——佴城鹭寨第一位女轿夫杨红露侧记》,刊登在当期第十三版“社会
·名流”专版地方名人都要登上这个版面,从而得到册封,从而挺直腰杆当自己是地方名人我写了六千八百字,删至四千,空余的地方都用来发照片压题的那帧照片非常巨大,是红露的半身照,一张好脸下面,压着一对巍峨的胸,它们彼此呼应,浑然一体,不看标题会以为是新近冒出来的一个性感女星。
我把我曾经用意念抚摸过千百遍的这对乳房呈现在全地区人民眼前,甫一接到样报,我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大公无私“……怎么只有半身?我记得你拍了我全身”红露凝眸注视着半身照,若有所思我解释:“版面有限,照片一共只能有这么大一块地方,要是整张都放上去,印在上面的脸就会小一半,把脚截掉,留出地方,人家才能看清楚你的脸。
”老瓢也在一旁说:“是啊,下面的腿有什么好看,你们妹子主要就是看脸啧啧,这半张我看很好,重点的部位都体现出来了”牛痣后一脚进来,凑过来看报,看着女儿一张大照片,打了个喷嚏他说:“怎么没有我?上次不是说要你把我也照进来吗?”。
“几张照片我都发过去,有两张有你,但人家不用那两张照片”“为什么呢?”他把报纸哗啦啦地抖几抖我无奈地看看红露,她抿起嘴唇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老瓢说:“抖也抖不出来照片交上去,最后用哪张不用哪张,是报纸老板讲了算……”。
“编辑讲了算”“我是编辑,也只发红露的照片,一剪刀把你铰下来牛哥,人心里要有分寸,人家小田帮你家红露发了这么大一篇文章,配上红露的照片,你家红露马上会抢断手,还愁嫁不出去?你不知感谢,还怪自己不登报我觉得很少能有你这样得寸进尺的。
”红露说:“应该说是贪得无厌”“我哪不知道感谢?杀个羊崽,摆几桌酒!”牛痣脸一扁,大气地冲我说杀羊请酒,这是鹭寨有小孩考上中专大专才有的待遇,如果考上大学规格会更高,但鹭寨几十年里,就我父亲一人硬过硬考取大本,而不是靠成人高考、函授或者夜大。
这片盛产光棍的土壤,如果能出一个正牌大学生,基本是靠基因突变便在下雨的一天杀羊,这样也不耽误抬轿的生意我是主宾,老瓢问我要不要胸前系一个丝绸的绣球,还说这东西现成的,只管去拿韩先让办公室里有这些用于庆祝仪式的东西,剪彩用的绣球装了几箱,新开发一个景点都要请领导和地方名流来剪彩。
韩先让特别喜欢拉人剪彩,这些古怪的事,都像是能上瘾智取吊马桩后,那次剪彩就是一根红绸八个绣球,惜金剪刀(实为黄铜所铸)仓促间只找出五把,两个稍大领导各自一把,六个稍小领导两两搭伴共用“为什么胸前扎个绣球?”
“人家把羊都杀了,表示一下感谢,你有必要领情”“领情那是当然,但用不着这样”我说,“搞得跟结婚一样”“有没有这个意愿?红露哪点不好,你他娘的还一直挑剔人家你城里人了不起?现在红露也是名人,是鹭寨的形象代言人。
”老瓢忽然把身体拉直,在我脑门心弹一个响钵,复又哼一句,“难道不是的啵?”老瓢不愧为鹭寨的“没羽箭”,甩石打狗百发百中,弹响钵搞得我脑袋嗡鸣好一阵嗡鸣过后,我头仍然发昏,再用矇眬的眼光看着雨中小院杀羊摆宴的情景,忽然能体会到现场的喜兴,甚至有些陶醉。
我老以为意中人将会出现在以后某一天,我的幸福存封于现在一无所知的某个地方,这仿佛是我对将来仍有憧憬的所有理由但这时,我给自己也弹了一响钵,然后喝问:为什么不是现在?我提醒自己,珍惜眼前,莫负当下红露在我心里,确乎起着质的变化,大概就是抬轿以后——抬轿这事,确乎改变了我对她的许多看法。
虽然这一阵已许多次自她背后以目光追随她抬轿上吊马桩,我仍抑制不住心底同时翻腾出来的诸多滋味如是晴天,逆着光,看光影在她身上次第地反复地变幻,吊马桩的巍然耸立仿佛是一种魔法她每天重复着抬轿,我便想起传说中那个不断把石头推上山的人。
没有别的女人像她这样做,至少在鹭寨,她已然且将继续成为“唯一”此时,我远远看向她,她正在树下将整盆肥白莲藕逐一片开侧身如剪影,刀法流畅,她心无旁骛,只是嘴也一刻不闲,哪块藕片切厚或是切薄,她便一口抹掉我目光下滑,被她注册商标般的乳峰挂住,忽然又想,如果她一不小心帮我生下四胞胎,怕也是独自喂得过来。
想至此,我不禁飘飘然,不喝酒都带醉明鱼、虾弄、窝火、吊井等一帮轿友来的时候,放起鞭炮,此时的我心情已难以逆转地好起来,甚至想象这就是结婚我在烟雾和水雾臆想的缭绕中,看着一寸寸暗下来的鹭寨,现在有了许多路灯,土房子、石房子也翻盖成水泥房,贴上白瓷砖,下雨的黄昏也不再似记忆中幽暗。
寨里人都翻盖起新房子,这曾是让韩先让如丧考妣的新状况,曾一家一家地家访,痛陈保留老屋与鹭寨旅游百年大计之间必然的关系,说着说着往往哭起来,但有了钱的人一心想住新房,而且没有钱的人也想住韩先让想用眼泪阻止别人住新房,完全是自作多情。
牛痣家这一顿酒是白贴出去,不要随份子,自然喝得欢腾,人们竞相夸赞红露印在报纸上,看上去比周迅不差,比赵薇不差,也有人提起刘晓庆红露喝了酒,听到“刘晓庆”有些不爽,她说刘晓庆那把年纪,要跟我妈比才对于是轿友们便哄笑,嚷嚷着“刘晓庆要跟你妈比”“刘晓庆只能跟你妈比”,然后围过去灌麻伯娘喝酒,夸她忽然变成了“星妈”。
麻伯娘“哧”一声说:“就我一个妈,什么旧妈新妈”韩先让天黑以后闪进院子,屁股后头跟了几个导游妹子和工作人员,鱼贯而入,一律工作制服他为凑兴,叫员工表演节目现在他的傻鸟旅游公司也搞团建,重抓企业文化,几个月过去初见成效,这帮腰粗腿硬的年轻人硬是被折腾得能歌善舞。
歌舞过后,还有朗诵,他安排四毛和桐花妹粉墨登场,显然有所准备,脸颊都搽起一片腮红两人各持一份《团结报》,完全打开不折叠,像是将手风琴拉满,然后你一段我一段,配合默契往下读一开始我头皮就发麻,因为我知道四毛和桐花妹普通话的水平,三甲过级都会把两人直接逼疯……没想,四毛已经把“t”“d”优雅地分开,桐花妹还学会了卷舌。
大家又都喝醉,现场朗诵的效果好于前面歌舞节目,这可是鹭寨第一次鹭寨在韩先让的带领和推动下,必然还有越来越多的“第一次”随着朗诵,人们想起我来有的说:“写得真好,比情书还好嘛”于是我被人扶起,塞到红露身畔坐下。
我找她喝几杯,她也回我几杯,我看着她,她也眼睁睁看着我我想起这么多年来,寨里有些人始终以为我俩会凑成一对难道他们都是有先见之明?喝酒的人次第走掉,他家院子渐空,苦楝树垂下的那只灯泡光圈涣散老瓢和我喝到最后,已是自知过量又难以收手的程度。
红露已在收拾碗筷当她挨近我,我一把抓住她手,并说:“你真漂亮”她及时把我手甩开,又“扑哧”一声,并说:“漂不漂亮关你屁事”她扭头走回灶房,我看着她扭动的屁股有些蒙,这时老瓢欣慰地笑起来,我赶紧将笑声凑到一块。
后面地方媒体提到红露,都将她定名为“女轿夫”,而不是“轿妇”她去抬轿,其中一个原因是当导游却怕讲普通话,但突然变成网红以后,她对讲普通话的看法有了彻底的改变:其实是个态度问题!如果怕讲,每天累到舌头抽筋,但如果调整态度,将这当成一种享受,那么也只好乐在其中。
人的态度,永远都是调得过来鹭寨人认为是我将红露“一炮打响”,寨里人当面这么讲,我手一抹,不停地解释:哪有的事?事实也不是这样也许我在《团结报》发的文章抢了先手,而红露迟早会红,说白了是我沾她的光上了报纸,地方电视台专门赶来找红露录了一条新闻,接着还拉她去一档综艺节目里当嘉宾,就是那种在许多电视台里都霸屏的闯关节目,女嘉宾穿着宽松的衣服,迎着当头泼下的水,穿过一重重水幕,浑身湿透,在各种器械里爬高爬低或者匍匐前进。
摄影师就专往人家领口里取镜头红露将衣服穿得紧,其实她当女轿夫每一身衣服都这么紧身,纵有力气,下盘够稳,但身体不够轻盈,一次以跨跳的方式登上一个旋转的圆台,跳得太用力一下收不住脚,加上旋转产生的力道,她整个人横着砸进前面的水池,像是掉下来一块门板,激起的水浪将早就在池里待命的几个救生员拍向池壁。
拍完节目返回,老瓢买了瓶子酒拉我也去围桌,庆贺她“凯旋”她说只到第二关就掉下水了,下个星期才播出来,许多人都会看见她如何落水现场拍有照片,别人发到她手机,喝酒的时候她把照片都翻出来给我们看落水确实不够漂亮,要是中国跳水队有谁这么入水一回,“梦之队”的招牌足够砸毁八回。
老瓢的注意力永远跟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他指著照片说:“咦,怎么穿得跟粽粑似的?”“那要穿得怎么样?”“一定要穿得松松垮垮,往下一趴,领口里面要露大片的白,大家才想看要是一不小心露了点,那么别的台肯定抢着叫你再去当嘉宾。
这节目好多卫视都有,我一到下午就看不停!”老瓢竟是这种节目的忠实观众,而且看出门道“我就知道是这样,他们也叫我换一件衣服”红露咂一口酒“你天生干这个,又漂亮,又……”“妈的都是演给臭流氓看,怪不得闯关的嘉宾没一个男的。
”“你还当成是‘玫瑰之约’了”老瓢喷笑他俩搞酒,老瓢甩我一眼,于是我也将酒杯凑过去咣了一下现在她老是将眼光跳过我我懂什么意思我们都这个年纪,这年我已三十,她永远小我一岁那天在她家杀羊,趁了酒意抓她的手,其实是我故意的。
我们认识这么些年,终于干出这事,哪能是不小心?我遥想当年,十四年前,如果不是父亲把我押回县城,也许那个夏天我俩会发生些什么,或许早已是夫妻虽然晚一点,也不迟,我们仍是青年男女但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并未收到她的回应。
她的不冷不热,起初我还以为是女人必有的矜持,再挨一阵我就知道,那是她的本意老瓢本是打算帮我,撮合这桩好事,他们一家人关着门喝酒,必然会知道更多更真实的情况与想法于是我佯装无谓地打探他的反应“……最近给她写信的很多,都是城里人,竟然还有东北的。
他们何事知道红露?”老瓢咝着烟雾,无奈地看我一眼,我却分明看出他嘴角微微翘起,是止不住的开心以前他乐意撮合我跟红露,但现在是这情况,他也乐意看我吃瘪我迅速恢复了平静,知道彼此的眼神不会再有心悸的碰撞,心里说:谁又注定等着谁?
母亲住院,是闹腾几十年的胆病,突然变严重我回去照顾,碰到的情况是一样,有医生建议将这颗坏胆一刀割掉,以后严格控油,油壶配一根滴管;便有别的医生说身体每个零件都不能缺,能保则保母亲最疼的那几天总嚷着要动手术,“医生求你一刀切了我哇”,缓过劲以后便倾向于保守治疗,总是这样。
这次母亲病愈我也懒得再去鹭寨,心里对那地方有一种疏离,宁愿宅在家中守母亲我告诫自己,这他妈连失恋都算不上,自己心里的苦要清楚哪回事,要不然白吃的苦“人生从来没有白吃的苦!”母亲嘴里可是最爱喷类似的金句现在母亲没力气跟我喷金句,成天看电视,我从里屋探一探头就可以看见她。
她看什么戏都爱笑,包括苦情戏,笑狠了嘴角会挂一串涎水,总是用袖口擦我随时给她换袖套偶尔她会催婚,要我去相亲,我“哦”的一声,她往往自己又忘了红露往后还持续了好一阵,成为人们热议的人物除了报纸和电视,网上有了博客,游客把红露的照片不断地挂在博客上,而且她似乎越来越配合镜头,看上去越来越漂亮。
有人说她是我们县城的“芙蓉姐姐”我呸!她还受邀参加一些节目,并且地方上一些奖励也会颁发给她有一次老瓢进城我请他吃饭,他说红露刚接到通知,成为全省“三创四争”先进人物我问“三创四争”怎么回事,老瓢说我哪知道,这个要问红露。
隔两天他还打电话,说回去问了红露,她也没搞清楚但这个奖要去省里领,有省委的大领导颁奖,可以握手拍照奖金不多,是个意思“……还说要在一个大礼堂演讲,观众会有上千人她想请你帮写写发言稿”我知道,在众多的来信和直抒胸臆的短信中,她基本锁定了一个目标,是隔壁广林市的一个小伙,跟她同年。
小伙算是富二代,父亲开一个预制板厂,母亲开的是女子卵巢保健中心,哥哥带着一帮穿鼻戴环遍体文身的兄弟经营短期贷款,家里大多数时候不缺钱老瓢介绍,小伙本人也须尾俱全,只是天生患有马凡氏综合征,极瘦极高,走在路上,两腿一前一后地行进,上半身一左一右地打晃,整个人随时都会四面散开。
“我都想不通红露怎么看上这么个货”老瓢将照片发来我打开一看,小伙帅得不讲理,活像我幼儿园时期的偶像马晓伟“你说喃?”老瓢还专门拨来电话问我我说我是红露,也会挑他要是这货再追着问我“为什么呢”,我备好了回答:“亲爱的瓢叔,爱美是人类共有的天性。
”他没问那帅哥盯上红露是因为红露抬他上吊马桩,不坐凉轿,他只能把吊马桩当成珠穆朗玛峰整个过程,他一直盯着红露宽阔的背她的步伐平稳,一气不歇,给他一种震撼人缺什么就想什么,红露能给帅哥一种透彻心扉的安全感。
他要她的电话号码,她说好吧,那以后短信就扑腾着从广林奔向鹭寨,塞满她的摩托罗拉他身体瘦弱,但这种人一般把文字码得不错,带有热和鸡汤味,带有毫不掩饰的谄媚当然那种文字在我看来都是花招,但对于红露来说,我的文字才叫又臭又长,除了我写她那篇。
那帅哥不久就把红露接去广林,要塞给她一种全新的生活,但红露只待有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什么情况不讲老瓢又及时将情况通告了我,还说:“那家伙子是不是……不行呀?”我便习惯性百度,相关的词条没写马凡氏综合征对性功能的影响……我忽然想:我查这个干吗?。
母亲状况见好,我经朋友介绍去县里刚成立的一家报社,专写旅游软文报纸用最轻的铜版纸,印得跟广告似的整个县城的旅游生意日益升温,黄金周开始塞车,临街的私人宅院大都改成旅馆,但鹭寨却在走下坡路我问韩先让要不要在报纸上发文章,版面给最大优惠,他问你们报纸宣传效果怎么样,我说是聘了十来个人在汽车站和城里各处景点派发,见到游客就塞一张。
他又问了版面费,后面发了半版再打电话,他说好像没什么效果我说不可能一针见血,要连续发文章他说我考虑一下,没有下文此后我也没催,本来想帮忙,被他看成拉业务在这家破报社干活,我对全城的旅游市场动向不免是有更多了解,鹭寨旅游生意下滑,是因为别的乡村景点投资上来,正以资本淘汰低成本的景点。
有三四个苗寨投入都是几千万,有一家过亿,照着迪斯尼乐园的风格打造,民族服装都做了卡通化处理,门票比鹭寨贵不了多少,游客浩浩荡荡往那里奔去鹭寨几近无成本,是转眼就淘汰的那一拨现在,韩先让每天挂在嘴上的话是:不要急,我正在找资金。
红露在网络纵有名气,但整个鹭寨旅游不行了,游客不会专门跑来找一个网红女轿夫抬轿鹭寨人对于游客的急剧减少表现出安之若素的态度,他们这些年种了不少农科站推广的新作物,从椪柑血橙到山茱萸牛大力之类的药植,都是好卖一阵马上就不起价,最后挖掉换栽新品。
地皮不能换,别的都可以换因此,鹭寨人看旅游也无非如此韩先让的公司在裁人,下面的凉轿队没多少生意,许多人把轿子一放干别的活剩下的几抬凉轿,都听红露的安排,她有名气,大家服她其实她就维持一下秩序,客少的时候,更不能相互争抢。
大多数时候,河谷里就两三抬凉轿候着,红露是每天都去我估计,这时候她把自己当成凉轿队的负责人,当成鹭寨的代言人或者,她认为自己不在,这凉轿队搞不好哪天就散了她是鹭寨第一个女轿夫,当然也是最后一个据说,她的新男友是那次去省里开“三创四争”表彰会认识的,是一个“知名企业家”,而且档次比广林小伙一家要高,从事电磁技术的研发,在长沙望城的高新区开了工厂。
别说赚钱,政府配套的扶持资金每年都以千万计“……人怎么样?”老瓢跟我讲最新动向,我这么问“红露眼光挑得起花,人能差?要不要把照片发来?我尽量找几张不会让你无地钻缝的”“照片不用发来那个人姓什么?”“姓徐,叫徐什么茂,你上网搜一搜,一万三千多条信息。
”徐什么茂眼巴巴地盼着红露离开鹭寨,去给他当老板娘“我可以请人用轿子把你抬到长沙”他又说,“我是讲真的三百多公里,路上走半个月也没关系,敲锣打鼓,从鹭寨一直闹到长沙你抬过的路,受过的苦,这一趟全都找回来。
”徐什么茂这么表态,我一咂摸,实在是高,既显出对红露从事职业的尊重,又有足够诚意,再说他实在不缺钱鹭寨的爷们,以前凉轿队的一伙兄弟,一听这话自然都劝红露嫁给徐老板送亲送到省城,这桩生意必定要照顾自家人管吃管喝还发酬劳,一送半个月,哪里再寻得着更好的抬轿生意?他们已在讨论每公里定价多少合适,无果,但都认为“一公里收个两百块也是毛毛雨”。
老瓢沾不了抬轿的好处,这时已晓得帮侄女婿说话,见人呵斥说:你们是鹭寨的还是梁山下来的?红露本人并不急,别人催她她当放屁,家里人催她,她说我越催越过劲,搞不好就懒得嫁人了于是牛痣、麻伯娘和老瓢一同闭了嘴一个三十岁的姑娘还敢拿着婚嫁放狠话,通常不是开玩笑。
鹭寨旅游气息奄奄,并在二〇〇八年遭遇“猝死”一名浙江游客自行下到黑潭游泳,溺亡,有关部门要求韩先让停业整顿一旦停业,没法再开张,那需要投入比日常维持费用高几倍的资金景点关张,游客照样赶来,一个荒废的景区在许多游客看来,“别有一番韵味”,再说还省了门票。
野马导游把这当成资源,将鹭寨写进广告牌,在城中拉客,说是付车费即免门票,二十里的路程五十块一人,开到鹭寨,车门一拉开将游客卸下来就走高速公路很快铺到广林,自驾游游客增多,夏秋时节把车直接开到鹭寨的游客也是不少。
这还搭帮韩先让有心眼,愿意付费给网络地图公司,鹭寨被标注为景点和露营营地景点撤销,露营营地保留着,驴友和帐篷爱好者用手机一搜,直接找到这地方我偶尔去,老瓢带我看河谷的夜景,路一拐整个河谷滩地呈现在眼前,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有烧烤的烟味,有那种农民重金属的音箱爆发的声响。
“……每天人都不断,但韩老板不能收钱”老瓢看到灯火,看见一堆堆游人,就像看到掉地上却捡不起来的钱凉轿队照样有生意,但能抬轿的人已然不多,老瓢说最多也就五抬,平时保持两三抬这生意不稳,人多的时候没生意,生意来了人又聚不拢,像是打游击。
以前的轿夫都是好劳力,不肯这么守株待兔地赚钱,大都出去打工红露仍然坚持着,不把自己嫁出去,她说要考验一下徐老板的耐心徐老板叫徐昕茂,我百度过的,是正儿八经的老板,写他的文章都说他是和尚胎,从未动过凡心,一心扑于事业。
看其面相,仿佛也是从一而终的货他一直被红露吊起胃口我跟老瓢交流:“也要把握分寸,胃口可以吊,也别把胃口吊臭”老瓢说我也这么想“他到底喜欢红露什么呢?”老瓢又问在他看来,要是自己有徐老板这么多钱,可以去打那些女明星的主意,捏着这个的下巴,和那一个碰一碰销魂的眼神。
我只好喷笑,在穷人看来,富人仿佛都不晓得怎么花钱,让人干着急因为露营,抬凉轿晚上也有生意,某些人喝到一定程度,抬眼一看月亮正被吊马桩擎在坡顶,便雇凉轿去到上面捉月亮许多野营爱好者都喜欢观星,携带着价格不菲的望远镜和其他设备,雇轿夫把设备扛上吊马桩,仿佛在那上面可将满天星斗看得历历清晰。
早几年来鹭寨,大都是周边几个省份的游客,现在哪里的人都来,五洲四海,天南地北,一黄二黑三花四白都有抬轿的碰到头疼的事,经常有两百多斤的人要坐轿以前很少有,但现在忽然很多,让他们怀疑现在食品里添加了“猪快长”。
一百五六十斤还凑合着抬,再重一点的家伙抬着上吊马桩,那不叫抬轿,简直是玩杂技再说抬一次一百五十块钱,不会因为游客体重而增加于是都不愿抬,就像城里出租车拒载那些大块头往往大发雷霆,说你们这是歧视,便有扯皮吵架。
有一次,一个两百多斤的游客被拒,揪住明鱼和虾弄的衣领,一手一个想举起来“过磅吧”有一天,红露这么提议众人一拍脑壳,纷纷叫好磅秤本来就有,锁在村会计室好久没用,就抬到河谷,游客要想坐轿,先把自己称一称轿夫们议定:以一百斤为基数,一百斤以内享受基本价格(一百二十元),然后每十斤加八元。
体重两百斤的游客,坐轿的费用正好就是两百“超过两百斤,每斤十块钱”他们对两百斤以上的家伙怀有恐惧,但又不能说不抬游客过磅,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经地义,谁叫长得像狗熊的人和长得像螳螂的人一律叫作人呢?起初几天坐轿的游客也还顺从,甚至觉得来劲,脱了鞋往上面称,以为是必要的体检。
很快就有游客在博客里发文,讲这事是“把游客当成猪狗”有图有真相,负责过磅的正是红露,她很认真地查看磅秤刻度,一张侧脸流露着童叟无欺的神情因这张照片,红露再一次网红起来,网络上掀起一阵对“抬轿的女屠夫”的声讨。
红露又一次去了地市的电视台做节目,就此话题做自己的陈述在她看来过磅也没什么不好,“以前一对母子一百多斤,必须坐两抬凉轿,现在坐在一起就挺好,他们对我们的做法非常赞赏”她抬轿没问题,去跟人讨论问题只能是话靶子。
电视台就是要揪她当话靶子,但她还以为是反击各种声讨的机会那期节目我掐着点看的,红露有些兴奋,她已好久没在电视上露面了她打扮得也很网红,头饰纱巾红唇蓝眼厚厚的粉底她说话有些抢话筒,主持人有一次忍不住把话筒从她身前移开。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话筒再摆过去,要她总结一下观点,她说:“不说了大家看吧,‘抬轿的女屠夫’就是这个样儿”她用手指在下巴下面搭了一个“八”字隔一天又见网友评价:杀猪的女轿夫其实挺有气质,难道不是吗?。
徐老板对她痴心不改,等了两年样子,她感到放心,把自己嫁去长沙一个人悄悄地去后面自然断了联系,鹭寨嫁到远地方的女人,都像是自此消失有两年我也去长沙混工作,在一家行将就木的文字杂志社,专事为那些付了版面费的作者改文章,经常将一篇小说改成一篇散文,或者保留一首诗的标题其他全改。
老瓢跟我联系时,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好吧,就是没什么朋友,晚上也找不到人喝酒老瓢便建议,“去找红露啊,她也在长沙”我“哦”了一声,当然不去老瓢心目中的长沙,只不过是大一点的鹭寨他说想过来看看,总是没空。
再见到红露,是前年清明节的事情那年县城通了高速路,而且从吊马桩顶上架桥,斜拉索桥离地两百多米我开车带着父母去,趁高速路监控视频立足未稳,在桥面上停下来,往下面张望,那种高与陡,让人有一种悬浮的快感一辆沃尔沃停下来,走出一男一女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她先叫了我一声我认出是红露“我知道你,徐老板你是大老板”“不敢当你是?”红露就介绍我,说我是一位作家他马上明白,说:“感谢你为我家红露写那篇文章,写得很好,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简直活灵活现”我谦虚地说:“写了半辈子,也就这么一篇代表作。
”其实也没什么话说,我们又一同往下面看,整座吊马桩竟可以用来俯视红露跟她先生说:“以前我每天都要抬游客,爬上这座吊马桩”“是吗,你这么厉害!”徐老板盯着山体咝一口凉气,又怜爱地看向妻子,伸手捏捏她的脸她把略胖的脸凑向前,蹭她先生细滑的手,那种亲密毫无掩饰地坦露出来。
他们的小孩站一旁,一直在玩手游,周边的群山和山谷,对他来说仿佛才是虚拟而我在一旁,心想,你们是在“三创四争”表彰会上认识,彼此都就自身的经历做了长篇的演讲,再说你还看过我写红露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怎么还搞得像是今天才知道,她曾经每天抬人上吊马桩呢?
(《 十月》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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